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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秋荻

天泰三年的夏天,依旧和往年一样灼热恼人,长期高温没有下过一场雨。

旱灾严重,加上蝗灾泛滥,北方的局势略有不稳,朝堂上人心不稳,本年度的恩科发榜后,更是激流涌动,把矛盾推向了极致。

恩科发榜第二天,有落第举子隋庆珏实名举报以本期恩科的状元谭庆学为首的十三名南方举子与南派官员赵展鹏,陈宇景等人私交过密,早拜在南派官员门下,并且考试之前拿到了考题。

这又牵扯到了专门管理科举考试,为国家选拔人才的枢密院,隋庆珏言辞凿凿的说枢密院掌故吕一山泄露考题,给太宰丞赵展鹏等官员大开方便之门,提前给了他们考题,以照顾他们的门生夺魁。

随之,朝中一片哗然,举子和朝中大员虽然可以有所联系,但是朝廷严令没有考中授官的举子不能私下拜入官员门下,以防徇私舞弊。

隋庆珏举报过后,还有三名北方的落第举子也随之站了出来,其中一人说是和举子谭庆学考试前同住一家客栈的,撞见过考前谭庆学偷摸拿着题本在做文章。

当时此人不觉得有异常,只是以为谭庆学拿的是长者赠与的猜题,毕竟南方学子进京应试的,都要去南派官员那里走一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甚至可能只是同姓,都能以此为借口,以官员远亲的身份攀上关系,作为同乡之情,一般南派官员也多少会照看一二,这已是惯例。

但是他直到下场应试时才发觉,竟然是真的考题。攀关系可以,但是考场舞弊是欺君大罪了。

“血口喷人!老夫只是关照同乡,这几人并没有拜在我的门下!老夫为官近二十载,年年都有南方的举子登门拜访,怎么会独独为这几人泄露试题!”

太宰丞赵展鹏惊怒不已,当朝怒斥清流一派的言官,言之凿凿表明这是诬陷,以头抢地的要求陛下明察,给自己以正清名。

南派官员都纷纷站出来帮助赵展鹏,为他辩解,脱罪。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与南方学子走得很近,这是真的,毕竟作为一个庞大的党派,需要尽可能的吸收新鲜血液,但是南方本身注重教化,学子们素质普遍偏高,根本不用漏题,每年恩科中榜的,也都是南方举子的天下。

谢老爷等人筹划多时,当然是想要将局面闹得越大越好了。态度摆出来,追究下去,至于证据是不是真的,已经无关紧要了。

南方和北方的举子之间,暗中一直也是相互之间很不对付,各自以地域为界,相互抱团。

北方举子每年考中的偏少,加上南方举子与南派官员来往密切,许多人都会眼红这是不可避免的,特别是放榜后,私下里言语中伤,传播谣言什么的,年年都不缺。

而南方举子一般都对北方举子十分不屑,在他们看来,北方举子都是土包子,学问不怎么样,但是红眼病却很多,自己没本事考上,酸言酸语的议论别人抱大腿,有后台。

实名揭发的落第举子,都已经进了廷尉大衙,在各方密切关注下,几人都不曾反口,坚称自己所言属实。

有了这几个人做先锋,北方举子们在有心人的鼓动中,纷纷联合起来上书朝廷,要求严惩作弊者,所有南派举子都有嫌疑,取消本次恩科的不公正成绩。

外面闹得纷纷扬扬,南派和北派的举子互相仇视,口诛笔伐接连不断,并且在廷尉开始搜查取证时,竟然真的在谭庆学的住处搜到了科举的考题,以及其他举子和南派官员往来的书信。

这下子铁证如山,坐实了南派漏题之说,一时之间牵连广泛,枢密院内大半的南方官员全部被撸,清流一派更是借着舞弊案抓住了机会,大肆排除异己,朝堂上南派一方损失严重,精锐官员去了十之三四。

因为此次恩科中榜的南方举子占了泰半,被抓出来舞弊的十几个人,其他的人也不能说没有嫌疑,索性此次成绩全部作废处理。

而参与舞弊的举子三代永不录用,取消考试资格,本人更是被判流途千里,十年方能回来。

本来前程无限的状元郎谭庆学,长得好看,学问也好,读书人都以能在文会与之结交为荣,如今也变成了作弊上位的过街老鼠。

原先他在文会上作的诗词和文章都被收录传抄,更有结集出版,风靡京都,购买者供不应求。

现在买书的人都引以为耻,纷纷聚众一起焚毁,书店也默默的把没卖完的手抄版销毁。

清凉山上,清流一派的官员人人内心火热,而南派大势已去,只能在朝堂上龟缩求生。

“现在你爹要乐疯了吧!”

在山上的别庄里,陈芸摇着镶金玉宝石的折扇,叹息般的对谢奕道。

而谢奕的心情并不是很愉快,他手里捧着的一本《文达通治》皱眉。

《文达通治》是谭庆学的文集,收录了他近三年的诗词文章,原先在文会上,谢奕也是和谭庆学有过交集,关系虽然并不怎么熟稔,但是谢奕一直觉得谭庆学是有真材实料的。

谭庆学这个人年少才高,这是毋庸置疑的,虽然谢奕也不乐见他被众多南方举子推崇备至,在文辉上被抬得太高,但是是谢奕也要承认的,他确实是有状元之才,说他是靠着舞弊当上状元,谢奕并不相信。

“这书你怎么还没有焚毁,做人要紧跟潮流啊。”

陈芸见谢奕一直没有理会自己,反而坐在桌子前抱住书发呆,走过去一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看了看封面,笑了。

说起来,这谭状元也是倒霉的不轻,属于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怪怪他平时在文会出风头,盛名之下,被忍拉出来当椽子了。

“我总觉得不该如此……”

谢奕揉着额头,轻轻的说了一句。

曾经的那几次接触来看,谭庆学身上的清高自傲比一般文人更强,正是文心雕龙,如玉君子。

据说他从小有过目不忘之能,年方十三在乡试中夺魁,这样注定了日后会无限耀眼的人物,便是给他题目,也根本不屑去舞弊吧。

“呵……命不好嘛,生在南方。若是生在北方,这次舞弊案是他飞黄腾达的天梯了。”

陈芸轻嘲的一笑,谭庆学说到底也是个党争之下的炮灰而已,再有才也没有用。阎王教你三更死,绝对不会到五更啊。

京都里可能很多人心里都会如谢奕那样,为谭庆学觉得可惜,也愿意相信他并不是能做出这样事的人,但是有什么用呢,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并不会因为你无辜而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党争是最残忍的博弈游戏,舞弊案相对来说结案结的很迅速,那些摆在台面上的证据,是真是假都根本不重要了,只有利益和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朝上的“势”掌握在谁的手里,谁能代表正义公理,输了这场博弈的炮灰,只能被践踏和遗忘。

听着陈芸的话,谢奕的脑袋更疼了,他又不傻,她话里的暗示谢奕听的明白,而且也能够想到,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谭庆学只是无辜的整治牺牲品,那些炮制的所谓书信和泄露的题本,完全可能作假,而既得利益者,是他亲爹一脉的人。

过了没几日,谭庆学等人从收押的牢狱里出来,发配流放,谢奕特地站在街口远远的目送他们。

这些人曾经都是志得意满的年少英才,从南方的家乡远道而来,带着功成名的期许和冠盖京华的未来,如今一朝天翻地覆,跌入泥潭,再也不复往日荣光。

看着那些人垂着头,面色憔悴青灰,谢奕觉得内心酸苦难言。

“把这些银子偷偷给他们送去吧。”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是尽量帮他们打点一下狱卒,毕竟长途流放肯定会吃苦头的,有点余钱能够过得更轻松一点。

交给下人的小包袱,里面除了装了些碎银子,几件衣服,还有一本《文达通治》。

谢奕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要带过来给谭庆学,但是他总觉得,能够写出“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的人,算在泥潭里,也总能有大成。

等到流放期满,算不能科举,也可以继续不忘初心,潜心治学,以诗词华章传世。

谭庆学等人穿着囚服,披头散发,一路带着手铐脚铐,叮叮当当的缓缓走着,街上围观者蜂拥而至,百姓们指指点点的互相传扬他们的罪状。

谢奕送过去的包袱交到了狱卒手里,他们把银子和衣物留下,最后将那本《文达通治》随手一扬,撕成两半后,扔到了谭庆学怀里。

“喂,给你的!作弊才考中的状元郎,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字啊?”

几个狱卒调笑着把书扔给了谭庆学,而谭庆学虽然蓬头垢面,深陷牢狱,此时依然挺直着腰背,原本英挺出色的眉目纵然黯淡,还是有着一丝星火的,但是看到这本自己的文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湿润了起来。

他可以从容赴死,被陷害依然保持铮铮的风骨,但是如今他却丝毫找不到自己继续坚持着忍辱含垢活下去的意义。

他无法忍受,自己活着毫无价值,苟且偷生的日子,对他而言都是耻辱。

几日后,谭庆学找到了机会,在流放的途中找到机会跳河,溺水而亡。

自从彻底压下了南派,谢老爷在朝上意气风发,清流一派迅速的填补了南派官员的空位,为了巩固势力,以及赢得声誉,延迟商议已久的赈灾举措也迅速有了结果,北方灾区严重的地方开仓放粮,免除赋税、安置流民。

土地荒芜无收的农民,每人给银五千文,此外,因饥荒被迫典卖子女者,由官府出资代贫民赎回,使其亲人骨肉团聚。

北方无税赋,南方要每户加重税赋一倍,以此来缓解财政上的亏空。

只有蝗虫之灾,朝中依然没有定论,还有很多人觉得应该继续恢复祭祀,颁布法令严禁百姓捕获蝗虫食用。

在这个关口处,谢奕难得的提出一套详尽的补蝗措施,在被诏进宫中时,上书给皇帝。

其中上书中有几句话,“上帝仁下民,讵非人所致。修省弗敢怠,民患可坐视?”算是彻底的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眼下刘瑞年纪还小,无法自行处理政务,朝上政务都是由几位首辅协同理事,现在南派式微,差不多是谢首辅一人独揽朝纲了。

“坐皇宫九重,思田里三农”,作为一个比较有心的皇帝,刘瑞非常的关心北方的灾情,对于蝗灾也是束手无策,他是主张要治理的,不能继续不闻不问下去,但是具体要怎么做,还是束手无策的。

刚瞌睡有人送来枕头,谢奕的这份上书,条理清晰,思路严谨,非常的有价值。

“卿可愿正式将治蝗之策写成奏折,明日早间奏报首辅?”

刘瑞捏着这份奏折,有点苍白的脸上目光灼灼,问案下躬身而立的谢奕道。

“谨诺。”

这份治蝗之策,其实大概思路都是陈芸提供的,由谢奕整理完成,他此番给陛下过目,也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一二,若是陛下支持,那么他撸着袖子上了。

一方面,谢奕如此积极的去推动治蝗,是为了和陈芸之前的多方努力不白费,总要彻底的成功才算不辜负佳人所期,见识了陈芸的本事后,他也想要一展身手,在陈芸面前表现一二。

另一方面,谢奕在庄子上看到飞蝗过境的恐怖,还有底层的劳苦大众艰难为生,他也真的想做一点实事。

第二天,一个六品的闲职编修所上的奏折,所提的补蝗之策在朝中引起轰动。

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亲爹是当朝首辅,现在正是得势的时候,倒是没有被喷的很厉害,大部分人还在观望谢老爷的态度。

下朝后,谢老爷把谢奕叫进了书房,他的神情莫名,倒不是惊怒或者赞扬,只是深深打量着谢奕。

“你可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你出头的良机?”

谢老爷只是以为谢奕是不甘沉寂,也想要在朝中表现一二,以此出头了。

他有这个野心和行动力,看起来也关心民生,奏折写得漂亮,虽然观念有些不太对,但是谢老爷觉得还是挺值得鼓励的,只是谢奕太浮躁了,该先和他商量的。

“蝗灾加上旱灾,外面民生多艰,作为朝廷官员,我只是想尽力做些能做的事情。”

虽然朝廷已经开始了救济,但是蝗灾一日不消,也不能根除百姓的贫苦,谢奕的眼睛充满正气,望着谢老爷的目光不卑不亢。

谢老爷有点惊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先这个在他印象里性子有些软弱的儿子,竟然成长到如今这个样子了。

“你有想法这是好的,但是太过浮躁了。蝗神一说,并不是无稽之谈,若是开始补蝗后反而惹怒蝗神,年年蝗灾泛滥,这个骂名你能承担得起吗?”

“便是年年有蝗灾,那年年捕捉治理,总有蝗虫消失的那天。人命为大,蝗神之说真假未定,怎么能没开始先怕了。”

谢奕腰背站的笔直,话音铮铮,但是谢老爷却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不可,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了……”

这个儿子还是太年轻啊,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谢老爷觉得可以理解的,但是更要磨磨他的锐气。

“为什么不可”

谢奕都做好准备长久抗争,舌战群臣了,结果被当爹的拦下了,他相当不服。

“我说不行不行,治蝗之事太过剑走偏锋,并不是能在朝上让你立足的勋绩,你还是太沉不住气了,再磨一磨,等有了嫡子后,我会为你安排……”

谢老爷难得耐心的说着,话里话外都是慈父心肠,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被谢奕打断了。

“治蝗之策我会每日都上奏一次,有异议的可以一起商讨,我一定说服他们!”

谢奕的态度依然不变,但是他这般逆反的行为,让谢老爷非常气愤,愤怒的拍了一下桌子。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爹的了,我说了不行你竟然不打算听吗?”

“父亲说的如果是正确的,儿子自然会遵照父亲的指示,但是治蝗之事利国利民,儿子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看着盛怒的谢老爷,谢奕难得的从没有过的坚持。

“你父向来以身作则,什么时候有过不正确的指示了?”

听着谢老爷的话,谢奕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有些话憋在心里已经好久了,借着这个机会,他一时冲动,忍不住不吐不快了。

“父亲若真是以身作则,怎么会和大嫂……”

谢奕说都说不下去了,这样丢脸的事,他深以为耻,谢老爷在他心里的形象也完全的崩塌了。

而谢老爷听着谢奕的话,心里漾起了轩然大波。

“你,你怎么会……”

平日和刘氏在一起,谢老爷行事一向隐秘,他们只在清凉山相会,回到谢府,几乎再无联系了。

“前些日子我和陈氏在那个偏僻的院子亲眼所见!”

谢奕看着谢老爷震惊的脸,语气里流露出深深地失望来。

“你说你和陈氏一起看见的?”

谢老爷听说陈氏也看见了,心底一沉,紧紧皱着眉头,两只手按在书案上,青筋毕露。

自己的儿子总是自己的血脉,谢老爷愿意相信谢奕不会到处乱说话,但是被陈氏这个儿媳看到了,万一再回娘家乱说,让侯府的人知道了,到时候把这个丑闻当做资本拿来勒索他……

谢老爷越想越觉得惊恐万分,眼神中闪过一丝锋利的杀意来。

谢奕说完后也觉得有点不对,特别是看到谢老爷脸上深重的寒气来,马上替陈芸找补道。

“陈氏那里我早说好了,她必不会乱说的,我能保证。只要日后父亲你和大嫂断了联系,我们都会当做不知道有这回事的。”

谢老爷是什么人,虽然自己和儿媳的丑事被儿子和媳妇知道了,面上有些不好看是必然的,但是很快的调适好情绪,眼中一丝情绪都不外泄。

“唉……爹也是一时糊涂。你放心吧,过一阵子,我会让你大嫂和你大哥一起回旬州的。不知不觉,你也长大了,爹也不能再大包大揽的不给你机会。至于你那个治蝗之策,总归也是于国有利的,我再考虑考虑吧。”

谢老爷的脸色缓和下来,把话说的发人肺腑,脸上看起来也有了疲态,他的这番作态,倒是让谢奕心里也顿时不好受起来。

不自觉的反省起来,觉得自己方才实在太过无礼了,这么顶撞亲爹太不孝顺了。

谢奕回去后又等了几天,陈芸自从他提出了一个治蝗之策,开始帮他在民间和各个书院隐隐推动,也开始有其他有识之士深为赞同。

“蝗螽虽微物,为患良不细。

其生实蕃滋,殄灭端匪易。

害苗及根节,而况叶与穗。

伤哉陇亩植,民命之所系。”

这首诗的作者也是其中之一,写的深入人心,更兼怜贫惜弱,深顾百姓之苦,此诗做出后,也在文会间迅速的传播开来。

谢老爷也便趁势而为,在清流一派暗示支持谢奕的治蝗之策,推出了几个相同派系的官员一起上书,到了初秋十分,治蝗之策才算真的开始在大秦推行。

民间在热火朝天的捕蝗,而清凉山的官宦世家们,在皇帝的带领下,开始了秋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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