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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学院前的学院派

三人复又上了马车,马车缓荡,径直行到学院大门口。林少走到店门台阶前,垫着脚尖望去,只见除了极少数三三两两打着雨伞依旧看热闹的百姓,正在激扬慷慨的学子们和围成人墙的衙役们都在雨中淋地浑身通透,人群正中,有一清瘦的中年男子正苦口婆心、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学生们情绪,正是林少先前见过的易苇,易西席。

易西席头发被雨泼风吹,黏在额前,遮了眼睛,便不停用手去捋,形态甚是可乐。易西席赔着笑脸,全然不见以往的儒生风采,挨个劝说,却收效甚微,还被冷嘲热讽数句,心中气恼之极。突然转眼看见人群中躲在后排的一个身影,一股怒气顿时发泄出来,吼道:“易潜习,你跑出来做甚?”,那孩子从后面探出脑袋,虽然被雨淋地面目不清,但依稀可以看出俊朗的容貌和一脸的稚气,却是那晚在江山店中买纸笔被郭芒吓走的三个公子哥模样学生之一。

易潜习皱了皱秀气的鼻子,一脸嫌弃的表情,哼道:“老爹,我怕你给我丢脸,都躲在后面了,你咋这么不识趣呢?”,易苇气地差点脸都绿了,心道:老子在古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叫给你丢脸?恨恨地又捋了一把头发,大步过去就要采取家庭暴力。

跨了两步,突觉袖子一紧,被人轻轻扯住,抬眼看时,只见一老者漠然立在身前,伸手凭空一拦,神情冷淡,却不说话。

易苇见到老者,反而松了口气。郑重行了一礼,口称:“龙院长,学生有礼了”。老者正是学院的院长,年高德劭,古城名流,龙平仄。

龙平仄微微扼首,鼻子一哼:“不敢当,易西席还记得曾是学院一员,贵人不忘事,倒是让人佩服”。

易苇毕恭毕敬道:“学生虽是天水人士,然毕生所学,皆出生香学院,不敢有忘”。

龙平仄站在那,傲视不语。左右各一个身材高长的学子举着雨伞,护地严严实实,衣上一丝水渍也未有。反观易苇,肃立雨中,直如水淹鬼一般,狼狈之极,甚至连头发遮颜,也不敢再捋。

林少心中惊叹:这古城礼之一道,深有古贤之风。学子对师者的尊敬,比之江湖门派师徒之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晌,龙平仄才淡然道:“既是如此,易西席此来何为?还带了一众携刃官差,莫不是想将吾等捉去问审?”

易苇连连摆手道:“龙院长误会了。坊间传言,您势必已然听说。然传言未证,便是谣言,谣言不清,岂能妄而行之?”

龙平仄冷笑道:“易西席所言极是,传言未证,便是谣言。我听说胡大人业已派人去刑部分府司证实,学院先生及众学子便在雨中静候消息,以正视听。若是谣言,所有后果,老夫一人承当便是,若非谣言,嘿嘿...”,即不再言语。

易苇听得龙平仄语气泰然,胸有成竹,暗道莫非他对此事已十拿九稳,即便如此,冒然挑动学生情绪,聚众生事,也绝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师者所为。

须知,这生香学院,在古城地位极其特殊,有若镇国神器一般,历任几百年风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虽如今人才日渐凋零,但余香尚存,上至院长,下至学子,一举一动备受瞩目。古城有一句俗语“穷莫丢猪,富莫丢书”,可见对文化深入骨髓的虔敬。这是古城曾经的辉煌,也是未来的希望,每一个古城之人都小心呵护着,如同母亲对孩子的期待,深切、殷勤,又不免溺爱。

易苇沉思片刻,咬咬牙,缓缓开口:“院长,谣言无论真与否,都应是官府之事”,又一指脚下的泥泞,断然道:“这脚下的污浊,世间的风雨,人心的险恶,就让它停在院门之前吧。生香学堂,是古城道统所在,以道统之力,蛊惑学子,扰乱民心,此之祸,更胜谣言万分”。

林少暗暗点头:这人虽善溜须拍马,洞悉官场之道,此番言论也只是职责所在,但终究底限尚存,尽心尽力保护懵懂热血的学子们不染人心险恶。

众人闻言哗然,龙平仄也不料易苇先恭后倨,直指自己暗中挑动学生情绪,扰乱民心。心中有鬼,气自不正,一口气提到胸间,手指着易苇抖动不止,却一句字也辩不出口。

那边突然一阵欢呼,几人雀跃道:“善人和老爷来了”,龙平仄眼前一亮,哼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不再理会易苇,大步迎了过去,两名打伞的学子紧随其身。

善人和老谋子含笑下了马车,阿年正欲撑起一把雨伞,被老谋子轻轻按下。三人就在雨中,湿了一身,缓步前行,直至人群中。

龙平仄阔步相接,一脸的喜颜,口道:“善人兄,老谋兄,两位如何莅临寒地啊?原来这风雨洗尘,是为迎接二位啊,啊,哈哈”。

此般不合时宜的恭语听得老谋子暗暗摇头:场中学子、衙役皆立雨底,淋地通透,唯你还摆个谱,两名学生打伞护着,这也罢了,竟又说出“风雨洗尘,是为迎接二位”这等拉仇恨的言论,所谓猪队友,莫过如此了。哎,看来这生香学院当真后继无人也。心下不屑,面上却丝毫不露,和善人春山如笑,一一施礼。

易西席眉头皱起,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至此。也对施一礼,却不说话,踱到一旁,思忖道:若他二人再来搅合一番,恐事态更加严重。易苇深知:善人和老谋子这两人,在学院中威望之高,犹胜于院长和众先生,乃是因为生香学院有如今此般场地规模,与两人在背后鼎力支持大有干系,对贫困生员的资助亦是不遗余力,因此他二人在学子尤其是清贫学子中时望所归,若登高而招,必是一呼百应之局。

善人和龙平仄寒暄两句,便走到学子们面前,紧握住他们的手,眼中有泪,颤声道:“孩子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其中一名学子高声道:“善人,您见多识广,传言必有耳闻,还请替我们一辩真假啊”,众人附和,七嘴八舌,场面混乱。

善人抹了一把雨泪相和的脸,显得悲天怜人,跺脚道:“糊涂啊,糊涂。此事胡大人已派人去确证,今日之内必有消息。孩子们,请听我一言,先去学院上课,不能耽搁学业啊!”

龙平仄故作为难道:“善人,你也知晓,若传言为真,那便是异族要杀我汉唐大儒,断我道统,如此不共戴天之仇,朝廷、衙门却不作为,甚至以流窜大盗杀人劫财为借口,糊弄悠悠苍生,如何让我等儒学之辈心服身安?”

此话出口,众学子一阵喝彩。

林少也远远喝了一声彩,当然,他喝彩是觉得这场对手戏不仅双方表情到位,眼神有物,而且台词功底深厚,气氛渲染直入人心,堪称一部经典无间大作,颇值得自己这种靠脸吃饭的浮夸派学习学习。

善人闻言在雨中振臂而呼:“孩子们,孩子们,能不能听老朽一言”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只余雨声。

善人悲声道:“我古城千载传承,以文为本,以礼教化,以传道统。若传言为真,异族意图灭我道统,而官府依旧尸位素餐、庸碌不为,那老夫即是豁出身家性命,也与众贤生共进退,便是热血流尽,血荐轩辕,也要唤醒古城百姓,唤醒悠悠苍生,唤醒汉唐大地”。

善人慷慨激扬,掷地有声,话一落音,海啸般的掌声平地而起,学子皆是热泪盈眶,胸中激荡。

这时,善人大手又是一挥,犹如一个高绝的音乐家,精准地切中转合节拍,场中立刻又静泰下来,所有目光聚于一身,恭听鸿音。

善人语调一转,嘶哑中带着关切,柔声规劝道:“但是,我们既要自由、平等、公正,也要文明、和谐、法治。我们不传谣、不信谣,同时也会不妥协、不将究,人民的呼声、人民的名义要以事实为根据,此时此刻,我们应当团结在胡大人身边,静等消息,静候佳音。孩子们,同学们...”

忽然学院的钟敲了十下。上课的钟声响了。善人笔直了身子,显得尤为高大。

“我的朋友们啊,”他说,“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他转身朝着马车,拿起一支炭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在车身上写了几个大字:

“学院万岁!”

然后他呆在那儿,头靠着马车,话也不说,只向学子们做了一个手势:“上课了——你们走吧”

善人教科书般的学院派表演深深折服了林少,林少喃喃自语道:“这一段我貌似在哪见过呢...”。

学子们仰慕地回看善人高大的背影,眼含热泪,在龙平仄的引领下,渐渐退入学院。

易苇长吐了一口紧张的闷气,赶忙过去连声道谢,善人口称“不敢”,谦恭仁厚。易苇吩咐留下几人,躲到四处,暗中戒守,切勿太过张扬。余者跟着自己回衙复命。

众人皆尽散去,老谋子方才轻声疑惑道:“善人,这个忙,好像算不得大吧?”

善人靠着马车,反问道:“你知道,雨停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老谋子会心一笑:“风起,云动”

善人一掀帷裳,上了马车。马蹄飞踏,惊起一地洿泥,溅在了学院洁白的外墙上,将高无庸的讣告泼了个正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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