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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无乡(2)

捂了好久的雪,终于在黄昏落下来。雪片子好像在天上焐热了,落在陈凤珍的脸上也不觉凉,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她在雪地里愣了半天神,正准备去食堂吃饭,小吴颠来告诉她,正如露透社所说,潘老五一行到家啦,而且还要回了欠债200万。陈凤珍与小吴回到办公室,陈凤珍拿围巾扫去头上的雪说,小吴,你给老潘家打电话,说晚上到镇政府开会。小吴说镇长又犯路线错误,潘老五这会儿能在家?陈凤珍说他不先回家去哪儿?小吴说准在露透社,不信咱俩打赌。陈凤珍摇头说,老潘毕竟还是镇里的招聘干部,他会注意影响的。小吴说你不信我给小敏子家拨电话。随后他拨通了小敏子家的电话,传出小敏子娇滴滴的声音。小吴怕小敏子打诳语,一张嘴就蒙开了,我是吴镇长,潘经理找我有急事,他让我打这个电话。小敏子支吾两句,还是让潘老五接了电话。小吴一听潘老五的声音,怕老家伙翻脸骂他,就赶紧把电话塞给陈凤珍。潘老五听是陈凤珍的声音,心里恼,嘴上还是蛮客气,汇报汇报要债情况,问她现在吃饭没有?陈凤珍逗他说,潘大经理不回来,我们吃啥?吃雪都不下,还得老潘回镇子,镇上就下雪,连老天爷都知道溜须有钱的。潘老五说,别跟你五叔逗,咱们都去福斋楼涮羊肉!就把电话挂了。陈凤珍放下电话说,小吴,果然给你猜着了,往后就叫你吴大仙吧。小吴说,你赌输了,晚上你多喝一杯酒。他们说笑着奔福斋楼去了。

雪纷纷扬扬下得紧。天黑下来,白雪照得人总想闭眼睛。陈凤珍走在雪地里,远远地看见潘老五的奥迪车驶过来,车里坐着小敏子。在福斋楼门口,她才发现是潘老五自己开的车,潘老五跟小敏子来了。陈凤珍记起,去年在县城开三级干部会,散会那天,招待所里摆满了接人的豪华车,明眼人发现好多厂长经理们车里有女人。小敏子就坐在潘老五车里,人们也都见怪不怪了。不过,陈凤珍发现那些乡镇长挺眼热,却不敢明来,吃行政饭儿的顾虑多一些。这时陈凤珍透过雪花,看见潘老五穿着皮夹克挺着肚子往楼里走,小敏子颠颠地跟着。到楼上雅座坐下来,陈凤珍才发现潘老五这次回来脸呈菜色,人没瘦,后脖颈鼓出一骨碌肉疙瘩,眼神儿还那么亮。好几个女人都说潘老五眼睛带钩儿,陈凤珍倒没觉出来。潘老五张罗着点锅上羊肉,又问陈凤珍喝啥酒。陈凤珍说随便,反正我喝不多。小敏子说,那就喝孔府家酒。潘老五笑说,对对,喝孔府让人想家。小吴暗笑,你想啥家?回到镇上半天了,也没进家门一步。陈凤珍说,把宋书记叫来,他可能喝!潘老五摆摆手说,老宋感冒重了,让他家里焐汗去吧。咱们喝!出门在外,挺想你们的。陈凤珍心想这话应该对着小敏子说。小敏子为潘老五脱下皮袄,抖着油脂麻花的袄袖子说,在外准没少喝,看这油袖子。潘老五哈哈大笑说,不喝酒,这200万能要回来?南蛮子灌我酒,一万块一盅酒,你算吧!老子喝完最后一盅酒,醉眼一看,全没人影儿啦!我以为他们故意丢下我,出了酒店门,才听说那群包们全钻桌下哼哼呢。陈凤珍担心道,你后来咋样?潘老五,我带着凤宝配制的解酒药呢。甭说,凤宝的药挺灵,这小子有点鬼头门儿。陈凤珍就咯咯地笑开了。小吴边笑边逗潘老五,潘经理,凤宝的解酒药灵。那个药更灵吧?潘老五见小敏子拿眼瞪他,就支吾倒酒将话题遮过去了。喝了几杯酒,陈凤珍的脸就红扑扑好看了。小敏子喝雪碧,小脸白雪一样,潘老五就喜欢皮肤白的女人,小敏子白脸蛋儿跟陈凤珍一比就更让他怜爱了。

陈凤珍不时瞟潘老五,她在盘算咋跟他提股份制的事,还有法院替李继善几户农民追赔款的事。她感觉跟宋书记说话累人,跟潘老五说事就轻松,这家伙头脑简单直来直去,要是喝到兴头儿上,跟他说啥都应承。陈凤珍见潘老五喝欢喜了,举着酒杯吼了两嗓子京剧。他喜欢京剧,没少拿公款往县京剧团里赞助。陈凤珍趁潘老五高兴就把事情说了。潘老五拍着胸脯子说,其实我全知道啦!陈凤珍马上想到宋书记给他通过电话。小吴却说,老潘是不是露透社的消息?小敏子拿拳头捶着小吴肩膀笑骂。潘老五罚了小吴一杯酒,自信地说,吴老弟,不是跟你吹牛,福镇的事都在你老哥手心攥着呢!顺我者昌,逆我者呢,你小子说。小吴笑着说是,心里骂着老杂种。小敏子看陈凤珍脸色不好,就圆场劝酒说,陈镇长,别听他胡吹六侃的,咱俩喝一杯。陈凤珍已经头晕了,强撑着完全是为说事,潘老五拿话点她,点到痛处也火了,她把酒盅往桌上一摔说,老潘,你把话说明白,是不是我和小吴哪点惹着你啦?潘老五愣了愣,扭脸对她说,凤珍,这是哪跟哪啊?你五叔向来高看你,我这大老粗说话没溜儿,你还不知道?甭说别的,就凭凤珍替我出庭这一手儿,我就感激不尽哪!小吴插嘴说,是哩,陈镇长出庭冲谁?还不冲你老潘?这回你可别叫陈镇长坐蜡啦。潘老五顺着小吴的杆儿爬,连说,凤珍哪,我潘老五说话算话,欠那几家的钱,从这200万里出!陈凤珍嘴角渐渐浮了笑影说,是哩,快把这点事解决了吧,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办呢!潘老五接下话茬说,不就是股份制的事吗,这事五叔也支持你!有人给我报信,说搞股份制是罢我的权,我不听这套!事在人为,权是啥东西?“又”一根“木”头!权得看你咋使啦。镇里企业上人,都是一群土打土闹的家伙,是得来点洋玩意儿,提高提高!人家南方企业,早就股份制啦!股份制能救活福镇,替我把贷款还上,我算是抱着猪头找着庙门儿啦!是不是?你五叔脑筋不老吧?陈凤珍虽然听着别扭,但她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老潘办事比老宋痛快。她笑笑说,股份制哪有那么神?替福镇还贷款?有一点是肯定的,符合经济发展规律,最终受益的还是福镇。潘老五大咧咧地说,我不是那意思,靠股份制来钱,喝西北风吧!我同意干,关键是也不搭啥!然后就张罗喝酒。陈凤珍从潘老五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他跟宋书记是通了气的。他们是一个年龄段儿的酒肉朋友,连说话都臭味相投。明摆着,潘老五和宋书记对股份制是应付,她挺知足,他们不跳出来反对就成,小车不倒保管推着走吧。

末了,她又跟潘老五喝了两盅,脑袋嗡嗡的吃不下羊肉了。潘老五的大嗓门儿将旁边雅座里的山西客人引了来。他知道老矿长带人来了,想明天再见面,没承想铁厂朱厂长也带他们到这涮羊肉来了。这样见到老矿长一行,潘老五挺尴尬。老矿长和另外三个人端着酒杯过来敬酒。陈凤珍看出客人是一肚子气。老矿长心脏不好,喝的是矿泉水,边喝边埋怨说,老潘,你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家伙,是不是躲我们?潘老五说,老哥,别误会,我今天刚下飞机,晚上又没看见你们。老矿长不依不饶,你小子是瞎了眼,还是黑了心?没良心的东西,你去了我们那儿好吃好喝不提,连陪睡的都供你挑!好,现在给我们晾起来啦!良心呢?潘老五恼了脸,没等他反驳,小敏子醋劲儿上来了,她站起身指着潘老五的鼻尖说,闹半天你在外边……话没说完就披上大衣跑下楼。潘老五一直在小敏子面前营造正派形象,被老矿长捅破了。去年小敏子被染上了性病,她整天审潘老五,潘老五说洗澡盆传染的,好说歹说总算蒙过去了,这回真麻烦了。陈凤珍端行政这碗饭,思想属传统型,她过去根本容不下这些,到福镇来见多了,心里腻歪表面还得应付过去。她站起身说,老潘,我去看看小敏子!潘老五心里惦着,嘴上充硬说,别管她,*养的,连句玩笑话都吃不住!然后他一挥手喊上酒,我他×以酒表忠心吧!山西客人就都并到这桌来,陈凤珍举杯对山西客人说,老潘刚回镇上,打电话约我商量为你们筹款的事,你们别冤枉老潘啊!老矿长又含了一粒药丸说,得看潘老五喝酒的态度啦!潘老五脱了毛衣,摆开喝倒一片的架势。陈凤珍酒喝得有些飘浮,又看出这群喝酒的人情绪不大对头,就说自己有事起身告辞了。

到晚间,雪已很厚了。陈凤珍看雪里的街景跟白天没啥两样,那些临街的窗户亮着,映得半个街筒子白里透红。雪前的街道脏乱,雪后就十分爽人眼目。她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走路时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周围啥声音也没有。她在自家门口站了一阵儿。父亲的小药铺子黑着灯,房顶、墙头和附近的草垛蒙着积雪。这阵儿的心情明显跟酒桌是两样的。她厌烦酒桌,桌上虚头巴脑的话说得累心,乡镇工作又离不开酒桌,喝酒就是团结,多好的关系久不喝酒也生分,就会带来瞎猜疑。其实,她与老宋潘老五等人没啥隔膜,就是刚来时总躲他们的酒局,才慢慢被他们视为异己的。形势逼着她也喝白酒了,殊不知嘴馋吃倒泰山,这无边的吃喝风何时能刹住呢?她不知道在将来的股份制运作里还要喝上多少酒呢。想起潘老五酒桌上说的一句话,她就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看看自己袄袖子也脏了。雪越下越猛,她就裹紧脖领进屋了。阿香一个人看电视,父亲和弟弟不在家。陈凤珍问爹和弟弟干啥去啦?阿香说他们爷俩去北滩林子里打兔子啦。陈凤珍嗯了一声就倒水喝,暖瓶里空空没开水。阿香正津津有味地看一部都市爱情片,边看边念叨,瞧人家过的日子,瞧人家的爱情多带劲儿。陈凤珍没理她,她早就看出阿香是个好吃懒做的坯子。她模样儿俊,弟弟又残疾,凤珍和父亲只有宠她。陈凤珍红头涨脸地呆坐一会儿,正想烧壶水,看表已到了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节目,里边正播出中国农民奔小康纪实专题,时常涉及股份制,她有空就看,她让阿香拨中央二台,阿香不愿意。陈凤珍心里有气,表面还得哄着她。她说,阿香,你不是喜欢姐姐的花围脖儿吗?就送给你啦。阿香乐着试围脖儿去了。陈凤珍拨到二台看起来。那里讲股份制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她由此联想到福镇的班子,算强还是不强?越想越没劲,甚至有点像喝了涮锅水一样恶心。这时候,父亲和弟弟扛着猎枪回家了。凤宝的枪上挑着四只血淋淋的兔子。父亲拍拍身上的雪,摘下两只兔尾巴耳暖,弯腰操刀挖兔眼。陈凤珍看见父亲脸上的肉棱冻得紫红,就劝他先歇歇。父亲说误了时辰兔眼就废了。凤珍这才想起祖传立佛丹的药丸里有兔眼睛当原料。凤宝斜斜歪歪走到陈凤珍身边说,姐,今晚我们看见红兔子啦。陈凤珍问,咱这块地儿上还有红兔子?别是撞见黄鼠狼了吧?凤宝一口咬定是红兔子。陈凤珍知道祖传药书上说红兔子眼睛做立佛丹最佳。父亲在一旁拿手掂着红乎乎的兔眼睛,深沉的老脸天真无邪地笑了。他说,明晚咱们打红兔子!凤宝咧嘴说,红兔子那么好打吗?比人都精鬼!父亲洗完手,捋着黄白的胡须笑,连狐狸都斗不过好猎手,何况红兔子。陈凤珍心疼父亲说,保重身子骨儿吧,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为几个钱,连老命都搭上。父亲瞪陈凤珍一眼说,你以为你爹是个老财迷?你爹活了这把年纪,最重义气。俺打红兔子都是为了你糊涂爷呀!陈凤珍问,糊涂爷咋啦?凤宝插言说,糊涂爷下肢瘫痪啦!在敬老院里炕吃炕屙遭尽了罪。陈凤珍哦了一声,明天我去敬老院看看糊涂爷。她知道糊涂爷是她们家的恩人。瓜菜代年月,糊涂爷省下口粮送给她家。凤珍上大学那年家里穷,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糊涂爷将自己的皮袄卖了,给凤珍添东西。凤宝小时候特别淘,七岁那年爬老树掏老鸹窝摔下来,不是糊涂爷救得及时,小命就难保了。陈凤珍动情说,糊涂爷是好老人哪,给他做立佛丹可千万别收费哩!父亲说那自然,收糊涂爷的钱还叫人吗?凤宝说,糊涂爷是五保户,要是公费咱就收!父亲黑着脸吼,啥费也不能收!陈凤珍同意父亲的观点。睡觉前,陈凤珍还觉头晕,就朝凤宝要解酒的药,凤宝一拐一拐地送药过来,阿香追过来说,凤宝,你看拿错药没有?凤宝细眼一瞧,叫了声妈呀补药。阿香咯咯笑,该死的,不是我心细,叫大姐这宿咋折腾呢?陈凤珍吃下凤宝换过的药,躺在炕上感到十分疲累,不再想股份制,倒真觉得自己骨分肢了。她扯过一条被子,蒙头盖脑睡了。

第二天早上,陈凤珍被父亲扫雪的声音弄醒了。她穿好衣裳,洗了脸,就见小吴挺急地走进屋子。她见小吴脑袋上没雪,才知雪停了,但她看见他脑门有块血痕。不等她询问,小吴就哭丧着脸诉屈。昨晚上陈凤珍走了不久,酒桌上就出事了。潘老五心里窝着股鸟火,三说两说就跟山西客人闹崩了,他口口声声说人家煤质不合格,不减价就不给欠款。山西客人见老矿长犯了病,上来跟他闹,潘老五犯浑一抡酒瓶子,还把人家伤了。小吴上去拉架也挂了彩。陈凤珍吓得腿杆子都打战了,骂道,这个潘老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客人呢?小吴说人家连夜就走了,陈凤珍问,客人伤得重不重?小吴说是轻伤。陈凤珍又问,老潘咋样,伤了吗?小吴说他没伤,醉得一塌糊涂,我和福斋楼的老板架他回家啦。陈凤珍唉声叹气,埋怨道,就潘老五这素质,还咋搞股份制?小吴劝说,别生气呀陈镇长,照样搞股份制,死马当活马医呗!陈凤珍坐着不吱声,早晨不吃饭也不知道饿,满眼里浑浑雪景。过了片刻,她又问,宋书记知道这事吗?小吴说宋书记感冒重了,在镇医院输液,可能不知道。陈凤珍站起身说,上午咱们先去医院看望宋书记,然后再去找老潘,大同方面得赶紧派人安抚,矛盾激化还会出大乱子的。小吴点头应着,脚跟脚随陈凤珍出了院子。积雪在他们脚下脆脆地吱吱响着。虽然没有日头,陈凤珍依然感觉到雪地上炫目的强光刺眼,眼前明明是白雪,不知怎的一片盲黑了。在镇政府楼道口,陈凤珍碰见了镇党委副书记老王。镇党委共三个副书记,老王是主管工业的,他当过镇基金会主任,每到节骨眼儿上,陈凤珍临时动钱都找他。老王属中间派,既亲和宋书记,也靠近陈镇长,潘老五使唤起他来更灵,老潘从不把老王当副书记看。老王刚从县里开会回来,听说潘老五回来了就去家里看他,然后正准备买东西看宋书记,就碰上了陈凤珍。老王笑起来像尊佛。他笑说,陈镇长,我啥时跟你汇报会议情况?陈凤珍都忘记老王开的啥会了,又不好意思说透,只是点头嗯嗯着。她说,我还有大事跟你商量呢。老王神秘地笑说,是不是搞股份制的事?我在县里听宗县长说了,他还在会上表扬你的闯劲儿呢。陈凤珍脑袋轰地一响,镇上这里八字没一撇呢,宗县长倒给唱出去,这回可是非干不可了。她惊喜地问宗县长还说啥啦?老王就学说一遍。陈凤珍想想说,你单独给老宋讲讲这些,不过别提我个人,懂吗?老王说我会说,然后夸了几句雪景才走了。陈凤珍挺激动,有宗县长做后盾,搞股份制就好办多了。正想着,她看见小敏子背着小提包上班来,她满脸脂粉很浓,眼影乌了大圈,也遮不住红肿的眼皮。她走路扭来扭去恰似扭秧歌。陈凤珍远远喊了小敏子一句。

小敏子装成没事人一样过来问候,昨晚镇长没喝多吧?陈凤珍笑说,我没啥,老潘真喝多啦!小敏子怒脸道,从今往后别提那老东西,我不认识他!陈凤珍说,别任性了,凭你这气,就看出你疼他。告诉你,昨晚老潘喝多了酒将山西客人打伤了,这邪气还不是因为你甩手走了?只有你能劝老潘,让他赶紧向山西那头道歉!小敏子说他死不死呀,就扭身上楼去了。陈凤珍愣在那里。她只听人说老潘与小敏子有一腿,但很少研究他们是怎样的维系方式。只能简单理解:她爱财,老潘爱色。从昨晚小敏子的醋劲儿上看,这女子不仅仅是爱财了,就老潘那猪都不啃的南瓜脸,还有啥恋头呢?陈凤珍打开办公室的门,翻出一个网兜,就去小吴办公室。小吴已经买好了两大兜东西等她。陈凤珍扔下网兜,拍着小吴肩膀说,你买就你买吧,这点小便宜我就占了。小吴没听清陈凤珍说啥,就跟她去镇医院看宋书记了。在镇医院的病房里,陈凤珍看见潘老五和老王都在,像是密谈,见了陈凤珍和小吴就转了话题。陈凤珍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老宋问了问病情,然后说雪后就不会感冒了。老宋叹一声说,是哩,福镇是大雪的故乡,福镇人喜雪呀!陈凤珍就笑。她扭脸对潘老五说,正要去看你,恰巧你来了,煤矿那头得去人安抚哩,千万别激化矛盾。潘老五悻悻地吼,甭××理他们,我这回还真恼他们啦!一群草寇,打官司我接着!就不给他们钱,煤里掺了他×多少石头?老宋说,老潘,又犯牛脾气,你可是代表镇政府的形象。凤珍说得对呀!明天上午开股份制的会,会后快去山西。潘老五不耐烦地摆着手嚷,好生当你们的官,经济活动我自有主张!陈凤珍心里说,你这一肚子屎,别再惹出祸来了,福镇可禁不住折腾了。

开会那天上午,又下雪,鹅毛大雪把福镇装饰一新。雪花一飘,陈凤珍情绪就好。她很早就来到四楼会议室,室内暖风扑面。老宋出了院,他端着茶水杯坐下来,潘老五紧挨着他坐。副书记副镇长们都来了,各厂厂长和各村支书村长们,满腾腾一大屋子人。这次镇党委扩大会由老宋主持。老宋悠着长腔说,今天的会议中心议题是企业股份制改革。陈凤珍对老宋的第一句话就不满意,明明定好的是股份制改革动员会。老宋说,都说咱福镇出经验,这回上级希望咱在这方面弄出点经验来。他话音没落,底下人就窃窃议论,过去经验把福镇坑苦了,还搞经验?陈凤珍心里着实不悦。她插言道,大家别误会,过去福镇的经验是在极左路线下产生的,而股份制是科学的治理经济的手段。老宋笑笑说,那就先让陈镇长读段材料,让大伙明白明白啥叫股份制。陈凤珍打开笔记本就边读边说。底下人听得直瞪眼,妈呀,这招子不错呀。既能阻止个人胡来,又能提高企业自主权和工人积极性。陈凤珍说,镇里办个学习班,详细讲讲股份制。甭看在全县是超前一步,实际是大势所趋,长期受益。厂长们说好的同时都瞟潘老五。潘老五眯着眼皮听会,一言不发。陈凤珍看得出,厂长们讨厌潘老五瞎干预,又怕他。陈凤珍说,老潘说两句,你走南闯北,介绍一下南方乡镇企业股份制咋搞的?潘老五嘿嘿了两声,拿眼瞟宋书记说,今儿个是宋书记主持会,我不喧宾夺主,宋书记先说。宋书记说凤珍不是讲得挺好嘛!陈凤珍听出老宋和潘老五话里有话。她看出来,按潘老五的脾气不放几炮才怪,是老宋事先嘱咐他了,他不表态,给个手下人心里没底。果然给凤珍猜着了,老宋私下还给王副书记任务了。老王从县里信访办公室带回一封揭发信,揭发草上庄陈三妮装神弄鬼骗取钱财的事,县里要求镇里查办。

老王知道陈三妮是陈镇长三姑,怕她为难,就在病房交代老宋了。老宋让他开大会时说说。老王知道老宋难为陈凤珍呢,又不好驳老宋,就答应下来,想私下找陈凤珍,结果这两天家里装修房子,一忙就忘记找陈凤珍了。凤珍这头老王更不想惹,他在县里开会听说女副县长要调省妇联当副主任,而陈凤珍是她的最佳替补,往远看,老宋日薄西山了。老王看见老宋给他递眼色,老王故意装没看见,一个劲儿地抽烟,但他猜出老宋心里骂他滑头呢。他心里也骂老宋,这股份制的会提那事合适吗?你们之间争权拉我垫背?他正琢磨着,老宋沉不住气提名点他了。老宋说,趁草上庄支书村长都在,老王你把县里带来的信说说。老王见躲不过去了就说了出来,最后补充说,陈镇长,我是怕你为难才没跟你讲。屋里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凤珍身上。陈凤珍面无表情。草上庄支书说,那老太太是给人看病的,哪里是装神弄鬼?老宋十分严厉地说,她是中医还是西医呀?我看你们都中毒不浅!我也听说,你们村委会都听老太太的,你们把党放在哪里?限你们回去三天,责令她停止迷信活动!村支书哆嗦着说,你就是把我这个支书撸了,我也不敢动那老太太。我还想多活两天呢!会场哄地笑开了。老宋很恼火,啪地一拍桌子说,照你这么说,现在就撤你的职!然后扭头对主管精神文明的镇副书记小田说,你去办。小田怯怯地瞟陈凤珍。陈凤珍赶紧说,陈三妮是我三姑,我去办这事。老宋说你办就你办。陈凤珍说,老宋,今天是股份制的会,怕是离题太远了吧?老宋呵呵笑,大家接着说股份制。潘老五听人一说老太太那么神,就私下好奇地打听。人们净唠大仙了,怎么也不能把兴趣引到正题上来。陈凤珍望着鼎沸起来的会议室,气得脸子寡白。眼瞅着快晌午了,陈凤珍站起身,嘴里夹枪带棒地吼,这股份制给我自己搞哪?不搞就算啦!人群静下来了。老宋望着陈凤珍说,沉住气,陈镇长!不搞股份制可是你嘴说的,宗县长怪罪下来你兜着?厂长们嚷道,谁说不搞?这是好事儿,快落实方案吧!陈凤珍斜瞄着宋书记说,咋样,老宋,这是民心所向吧?潘老五笑着圆场说,对,民心所向,民心所向!整个会议潘老五就说了这句话。老宋见潘老五憋不住了,就抢话说了一些计划生育和小康村建设的事。末了他说,股份制改革说干就干吧,下午镇党委领导班子分工包片!他大掌一挥说散会。他连陈凤珍问都不问,说散会就散会了。陈凤珍知道老宋眼里没她,受这种气也惯了,没再补充啥,随散会的人群走在最后。

草上庄村支书蔫蔫地跟在她身后说,陈镇长我这事……陈凤珍说,别沉着脸像奔丧的样儿,你还是支书,他说撸就撸啦?村支书点头说那我还干着?不过,你三姑的事可不是村委会捅的。哪个狗×的生事?不怕报应?陈凤珍扭脸熊他,你们村也真不像话,我去让三姑关门歇业!你个大支书怕她啥?村支书想讨好陈凤珍却抹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躲开了。见到小吴,陈凤珍总想说些啥,又说不上来。有个村里头头请她喝酒,她也推辞了。老宋和潘老五被铁厂朱厂长请走,到福斋楼喝酒去了。老宋没在酒桌陪到底,提前红着脸回来午休。等到下午开会时,陈凤珍发现老宋彻底醒酒了,还是老宋主持会。老宋一时半会儿都不肯放权,跟这样视权如命的人搭伙,关系很难相处,尤其是第二把手难当。陈凤珍体会颇深。老宋开场说,关于搞股份制与上次搞增收节支是一样的,增收节支有开始没结局,但愿这回干彻底一些。是不是,小吴?陈凤珍又来气了。他知道老宋言外之意,团系统出来的干部干工作开始就是结束。小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老王笑着打圆场说,宋书记的意思是一竿子插到底。大家谁不想把福镇弄好呢?老宋抢老王的话题说,对,我们是想把福镇的事办好。为了搞好股份制,我们成立一个股份制改革领导小组。我当组长,陈镇长和老潘任副组长,老王任总秘书长,负责组织、联络和宣传等工作,在座的其他同志都是领导小组成员。下面呢,就具体议一议,镇里哪些企业搞股份制。不能一刀切,国家可以搞一国两制,我们福镇来个一镇两制。老潘主管镇企业,你先提提。潘老五抽口烟,十分悠闲地荡着二郎腿说,其实呢,按国外股份制的规矩,当经理和当厂长的,得占公司或工厂的百分之五十以上股,才配当经理厂长。而我们呢?是乡镇企业,集体所有,那就得搞咱中国特色的股份制啦!总公司搞股份制,吸收各厂做股东,更欢迎外资入股。至于各厂嘛,我看可以分批来,第一批搞股份制的企业是钢厂、铁厂、瓷厂、鞋厂、高频焊管厂和塑料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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