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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无乡(3)

目前就塑料厂停工,其他企业虽然效益也不太好,也是麻秆顶猪头强撑着。他瞟瞟宋书记说,咋个包片分工我就不管啦!陈凤珍知道全镇还差一个停产企业玛钢厂就全了,潘老五迟迟不提,是玛钢厂盲目上马财务混乱,而且玛钢厂建厂用的大部分资金全是镇基金会的贷款。潘老五有自己的算盘,玛钢厂搞股份制启动资金难找,弄不好还会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老百姓的活钱在那儿变成了死钱。陈凤珍觉得那里早晚会出事。她说第一批搞股份制的六个厂,那第二批还有啥?不就玛钢厂了吗?老宋说,玛钢厂停产呢。小吴插嘴问,塑料厂也没开工啊!陈凤珍看出潘老五和老王都很紧张。她知道基金会的款都是老王帮着贷过去的,老宋也插手了,鬼才知道幕后有啥勾当。潘老五怕陈凤珍疑心,就爽快地大笑说,这有啥争的,那就连玛钢厂一起搞。不过,陈镇长,玛钢厂可是条大老虎,停产一天只赔一辆夏利,开工一天可就得赔一台桑塔纳啦!到时没钱可得找你这大镇长啦!陈凤珍防不胜防,他们就把球踢过来了,心里骂,好处你们匿啦,亏损找我?想得美。她也不大姑娘要饭磨不开脸了,倔倔地说,当初要是搞股份制,就不会盲目上玛钢厂。这种教训还少吗?老宋说,当初大气候多好,你知道吗?陈凤珍说,我们得往自身上找原因,蒙准了,就说气候好,弄砸了,就埋怨大气候。咱福镇下雪了,不照样有人患感冒吗?老宋脸色难看,忍着。可是治陈凤珍的招子想好了。潘老五吃不住劲了,说,大姑娘不养孩子,是不知肚儿痛哩!老王见会场气氛不对头,就出来劝说,别扯闲篇儿啦,快定分工包厂的事吧。扯到实质问题,会议立时冷了场。老宋抓住了时机,一锤定音说,我看,就按上次搞增收节支那样分吧。陈凤珍脑袋一炸,眼前立时显现塑料厂的烂摊子。潘老五包钢厂、老宋包瓷厂、小吴和小田包鞋厂、老王包玛钢厂、李副书记包高频焊管厂。老宋见陈凤珍发蔫,为自己思谋得妙欣喜。他笑着问陈凤珍,现在看来,就陈镇长和老王压力大,两厂没开工。我看把小吴调出鞋厂,搭配给你们哪一方啊?陈凤珍不高兴地说,老宋,这是干工作,又不是做买卖。老宋又瞅老王。老王说我自己折腾吧。老宋说,陈镇长是女同志,刚开完世妇会,照顾妇女是应该的。小吴去塑料厂,这么定啦!他不等陈凤珍回话就宣布散会了。都走了,会议室就丢下陈凤珍和小吴。小吴嘟囔着骂,狗眼看人低!陈凤珍瞪着两眼不说话。小吴又说,他们存心欺我们!明知塑料厂不行,还让我们一起出丑!陈凤珍想想塑料厂够难的,设备老化,而且没有资金,塑料销路不好,更别想让工人入股了。股份制如果搞不起来,弄个劳民伤财,会给福镇雪上加霜的。她有些犯难,这地方没法干,还是找宗县长调回城里算了。福镇没福了,却是很可怕。一直到吃晚饭,陈凤珍情绪都很低落,直想哭鼻子。

傍晚时大雪停了,停雪的空气有些压抑。陈凤珍心浮气躁地给丈夫田耕拨电话。占线。小吴放放怨气就静心了,过来叫她去玩麻将。陈凤珍回绝了,继续拨婆婆家电话,这才知道婆婆病了,田耕已开车来福镇找老岳父抓药来了。陈凤珍就悄悄回父亲那里等田耕。路上车熄火修车误了时间,田耕到家时都九点多了。田耕在县工商银行当办公室主任,亲自开车。吃罢饭抓完药,田耕赖在陈凤珍住室胡侃。凤宝和阿香知趣地躲出去了,田耕笑嘻嘻地往陈凤珍身边凑。陈凤珍说你不是连夜赶回去吗?田耕还是嘴巴抹蜜套近乎。陈凤珍耳根一热就明白了。她将门插好,上炕就脱衣裳,边脱边说,你快点来吧,动作快点,要不赶回城里就太晚啦!田耕看见她胸前白嫩的肉窝儿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有别的事求你。陈凤珍没好气儿地将脱到一半的衣裳穿上说,这阵儿你们男人不知咋啦,活得都像太监。田耕在夫妻生活上一向被动,久别胜新婚,这回可行了,又没那份心情。他讷讷地说,老太太要死要活的,我哪有干这个的心思?这几天,我们行长让我找你。陈凤珍整理头发问啥事?田耕说,是催还贷款的事。你们福镇潘经理,从我们行里贷走两千万,去年到期还不上,办了延贷手续,今年年底咋也得堵上吧?行长让我找你!陈凤珍沉着脸说,行长咋不找潘老五?田耕说,潘老五蛮横不讲理,才求你的。陈凤珍笑笑说,怕是行长得好处了才理屈。田耕说闹不清。陈凤珍叹息一声说,福镇太复杂,这事你别管!田耕急赤白脸地说,这行长待我好,管也不白管哪!告你说,再不还贷,行长要倒霉啦!陈凤珍冷冷地说,你非要管,就请让行长把延贷表送来。田耕惊叫,咋还办延贷呀?陈凤珍说恐怕这是唯一结局,多快的宝刀到福镇也得卷刃子。田耕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陈凤珍说不走就躺下睡,这冰天雪地的我还不放心哪!田耕还不动。陈凤珍探头望了一眼雪夜说,你非走不可吗?田耕站起身说我走啦,我妈找人给咱俩看命相,说我沾不上你啥光。果真说对啦!陈凤珍听他说看相,就想起三姑那里的麻烦事,说又是看相,看相能办大事,我也不当镇长了,跟三姑学学去。亏你是国家干部,也信歪信邪的。田耕提着那包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风裹着雪粉砸脸。陈凤珍看着丈夫瘦弱的身体钻进汽车,心里挺不对劲儿,灵机一动,想陪他回城,看看老婆婆,也好见见宗县长赶紧调回去。她回屋拿出大衣,又用头巾围好脖子钻进汽车。田耕还生她的气,半路上经陈凤珍介绍福镇的现状,田耕就明白了,同时也冒冷汗,为那行长哥们儿捏把汗。他说找宗县长快调回来吧,咱们生个孩子。陈凤珍好久都在男人群里斗心眼儿,几乎忘记是女人了。丈夫一提孩子,又勾起了她原本的女性柔情。她记起了哪本书上的一句话,只有经历难产阵痛的女人才算是真正的女人。由此想到福镇,眼下的福镇就像一位胎位不正的孕妇,面临着难产的洗礼呢。田耕纠正说,你们福镇就像一位到处乱搞的*,又泼又辣。陈凤珍给了田耕一拳头说,该死的,不准你骂福镇,好赖也是我的家乡呢。田耕笑说,你家乡有一样最美。陈凤珍问是啥?田耕让她猜。陈凤珍想了想说,福镇在你眼里,准是姑娘最美。不然咋会娶福镇姑娘当老婆呢?田耕撇撇嘴说,自我感觉良好,就你这五大三粗的也叫美,那天下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啦!陈凤珍笑着捶他。田耕笑着说福镇雪最美。陈凤珍挺服气,情不自禁地往外看,层层叠叠的雪梁子像雪雕似的。

一大早儿,陈凤珍给婆婆熬完药,就去县政府找宗县长,路上她想了不少诉屈的话。她相信宗县长会大发雷霆,帮她出气,给她调回来,或是将老宋调走。她在办公室见到宗县长。宗县长本想听她汇报股份制的进展,却听她婆婆妈妈地告状。她理直气壮地说着,就感觉宗县长脸色不对了。宗县长问,说完了没有?陈凤珍说,完啦。宗县长没鼻子没脸地狠训她,你口口声声说,老宋和老潘他们欺负你,让你包塑料厂就是欺负你啦?依我看,反差越大越能显示股份制的力量!你说,老宋他们反对股份制怕丢权,有啥行为证实呢?人家不正是在干吗!我看福镇大有希望,有问题也是你有问题,怕困难,患得患失,你没听有人传言,说咱们团系统的干部干工作开始就是结束。你这可好,没开始就想结束,想调回来,调哪儿?我看放你到幼儿园当老师都不合格!陈凤珍蒙了。她脸上挂不住了,双眼汪了泪。她讷讷地说,宗县长,我不是那意思。宗县长果断地说,啥意思?我不听你说,说好说坏没用,干好干坏才立竿见影!至于过程嘛,自己去折腾!凤珍哪,干工作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哇!说完宗县长就被叫去开会了。陈凤珍瞪着两眼呆坐。她无路可退了。可细一品宗县长的话,证实了宗县长对她是寄予厚望的。宗县长批评她越狠,就说明关系越近。如果自己真是无能,就顾及不了关系。她不服输,从小就这性子。她惊叹老宋的手腕高明,明明是欺你走,还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这就是工作中的艺术,够她好好学一阵子的。她想学,想单枪匹马杀回福镇,真正尝尝大姑娘生孩子的痛滋味,是坑是井都得跳了,别无选择。陈凤珍回到家里,替婆婆熬下最后一锅药就要走。田耕说你不想回城生孩子啦?陈凤珍说想生孩子跟我回福镇。田耕咧嘴埋怨,你疯了吗?陈凤珍冷冷地说,说得对,如果我在这一冬干不出个名堂,你只有在年根儿去领疯老婆啦!说完她去了大街,租了一辆汽车回福镇了。

一进福镇的街口,陈凤珍就从车里看见几个人在墙上贴标语。标语写道,大搞股份制经济大翻番。她轻轻笑了。她走到镇政府,听见人们私下议论股份制分工包厂的事,都说陈镇长太吃亏了。陈凤珍笑说没啥关系。她越这样,人们越替她鸣不平,感觉老宋一伙太霸道。陈凤珍的沉默反显出大家气。她一进办公室,小吴就跟过来问她宗县长咋说的,陈凤珍又拿出宗县长的口气批评他。她叮嘱说,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小吴说我听你的。陈凤珍将桌上凌乱的报纸收拾好,坐下来稳稳神说,我们去草上庄,你开车就行啦!小吴问干啥?陈凤珍胸有成竹地说,先把我三姑的事办妥,然后再找老周李继善他们谋划谋划,让塑料厂开工。小吴忽然想起什么来说,那天晚上,老周和李继善不是说,搞了股份制,他们能承包吗?陈凤珍惊喜道,对呀,看我都忙忘了。随后她又拨电话给潘老五说,老潘,赔李继善草场损失费啥时给?潘老五说哪儿都缺钱,又来要债的啦,让他们先等等吧!陈凤珍唬他说,你再不给,人家法院可就责令你顶财产啦!潘老五说,别逗啦,给法院仨胆子也不敢!张院长刚派人要过大米呢!陈凤珍放下电话叹口气说,这个潘老五,让我咋见李继善的面儿呢?小吴说再想想别的法子吧。陈凤珍让小吴备车去草上庄,硬着头皮也得去了。

上午出日头了,到处都水啦啦地化雪,平原上的残雪晒成浅灰色。陈凤珍望见汽车的泥轱辘甩下两道弯曲的车辙,辙印子扭来扭去,一直拖到草上庄村头才甩掉了。村头有一块洼坑,下雨积水,落雪积雪,她们的汽车到那儿就陷住了,小吴猛打火也不行,围了不少村民看热闹。陈凤珍下车来招呼着人推车,愣是没人上手,还有一位半疯半癫的老头呸呸地说,这些贪官们,上午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骰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逗得村民笑。陈凤珍瞪那老头一眼,老头还旁若无人地呸呸。这时后边顶上一辆双排座车,下来村里一个支委见是陈镇长,就组织村民推车。汽车驶出老远,陈凤珍还看见那老头站在村口呸呢。扭回头,她看见三姑家的门楼子了,车就停下来,她又看见门楼和墙头上的艾叶了。憔悴的艾叶被化雪濡湿了,耷拉着摆动。陈凤珍看艾叶的时候,姑夫从屋里迎出来。姑夫笑呵呵地将她和小吴带进屋里,说东房里你三姑正上香呢。陈凤珍一进屋就闻到香火味了,她不喜欢这种气味。她这时想起,福镇入冬以来的难闻气味,也许就是这种味道。虽然不爱闻这香味,但陈凤珍是爱三姑的,三姑百病缠身,够可怜的。由于道儿不远,她小时候常带凤宝到三姑家玩,后来她当了镇长,听说三姑成大仙了,就不敢常来了。三姑夫是老实巴交的好庄稼人,几十年为三姑治病,几乎熬干了骨血。

如今他苦尽甜来,再也不下地做农活了,每天背着钱兜子坐在家里收钱。陈凤珍看见满屋挂着牌匾,都是受益人送的,写着感激陈大仙妙手回春一类的话。陈凤珍弄不明白,三姑这里为啥比父亲的药铺还火?她问姑夫,姑夫说这里从来都给人带药的。药就是一罐子白水。小吴问这白水能治病?姑夫挺神秘地说,这哪里是白水,是神水哩!大仙将香灰点进来,边点边数唠各种中药名,病人拿走就当药去喝,每两天才能喝一小口,病慢慢就好了。陈凤珍问姑夫,这水是哪弄来的?姑夫用手指指前院里的压水井。陈凤珍笑道,这井水喝了不坏肚子吗?姑夫说是神药咋会坏肚子呢?陈凤珍说我倒要看看三姑咋唬人。姑夫说上香的时候,你三姑认不出你来。陈凤珍挑开门帘进了东屋,三姑果然没认出她来,屋里烟气腾腾,三姑正摇动枯瘦的长臂给人看前程。那人很虔诚地坐在三姑对面,升腾的香火将他和大仙的脸隔开了。那人问大仙道,我要搬家往哪边搬好?大仙说西南方。那人又问婚姻咋样。大仙说香火若分若离还是拧在一起,打打闹闹分不开!那人挺服气,又问啥时间离婚好。大仙说仙人不拆姻缘,凡人自拿主意。陈凤珍听三姑变了腔,很像狐狸的叫声。也怪,香火一灭,三姑就恢复了常态,声音恢复了原样。那人好像是老板,塞给姑夫一张百元的票子走了。三姑认出陈凤珍来,就站起身来打招呼。坐在炕沿等候的人纷纷跟大仙溜须,都嚷嚷先给自己看。三姑看陈凤珍脸色不对,猜出有急事,就跟陈凤珍到西屋来,姑夫也跟过来。三姑问,有事啊凤珍?陈凤珍冷冷地说,别干啦三姑!三姑愣了眼问为啥!这时候三姑夫疑心陈凤珍父亲怕挤了生意捣鬼呢。陈凤珍说,上头不让干的。然后她让小吴将检举上告信念给他们听,姑夫软软地蹲在地上。三姑老脸寡白说,凤珍给说说情呗,你当镇长,三姑还没沾上一点光呢。陈凤珍说,民不举,官不究,认了吧!我帮不上忙。说完硬硬地给三姑一个冷脊背。三姑坐在炕沿儿,掏出长杆烟袋,啵啵地抽。她吐口烟说,凤珍,你三姑做善事呢!给人治病,给人看前程,昨天还给镇上工厂看风水,俺哪儿错啦?陈凤珍愣了。问她谁让你给企业看风水啦?三姑夫说是潘老五请去的。陈凤珍瞠目结舌。小吴好奇地问,你看塑料厂风水咋样?三姑说以前太凶,这阵儿行啦,厂门口的浅水渠挖对啦!陈凤珍想起夏天泄洪,在塑料厂门口挖了条浅水河。小吴高兴,又问玛钢厂咋样。三姑说凶。小吴还要问下去,陈凤珍拿眼神将他逼住了。她竭力排开三姑仙气的干扰,果断地说,不管咋说,这是迷信!关门吧!三姑夫狠狠地说,啥叫迷信?神好退,鬼难送哇!陈凤珍故意不理他,她看见三姑泥胎一样端坐,眼睛很深,很忧郁,三姑夫又拿神仙吓陈凤珍。三姑一抡烟袋锅,扣在老头的腮上说,你算哪路神仙?牛槽里多出驴脸来啦。三姑夫怯怯地退下来。三姑问陈凤珍,俺开这号影响你前程不?陈凤珍无语。小吴说影响可大了,弄得陈镇长不硬气。三姑一字一句说,那就关门!陈凤珍看见三姑双眼流泪了,陈凤珍劝说半天,三姑呆坐流泪不说话,伸手拿红布将身边的神龛盖上了。陈凤珍和小吴走出三姑家,汽车开动时,他们听见哀哀的哭声。陈凤珍脸颊一片火热,眼皮子也湿了。

走进李继善家,陈凤珍看看表都晌午了。李继善笑说,找老周去村口酒店吃饭。陈凤珍说就在家里吃便饭。李继善说在那里吃啥有啥。陈凤珍说家里有啥吃啥。没听村口老头骂咱是贪官嘛!小吴摇头笑着,这村还他×真有能人,编得挺有意思。李继善说,那是个神经病,别往心里去,说你们二位是贪官,那打死俺也不信!陈凤珍叹息一声,逗小吴说,那老头是不是冲你编的?坦白交代!小吴支吾说,要说轮子盘子骰子我转过,至于晚上的裙子就没有转过啦,我不会跳舞!陈凤珍话里有话地笑道,你别遮盖,这转裙子可不仅仅指跳舞哟!小吴摇头说,那指啥?既没权又没钱,小姘都找不到。都笑着,李继善的孩子将老周叫了来。老周又往酒店拉他们,陈凤珍推辞了。李继善父亲将陈凤珍让上土炕。请客上炕,是平原农村的最高礼节。空心土炕连着锅灶,烧饭烟火,穿过炕底的火道,从墙壁直达屋顶的烟囱冒出去。陈凤珍盘腿坐在炕上,身下到心里都暖烘烘的。不一会儿炕桌就放上来,桌上摆满白菜炖粉条和千层饼。陈凤珍说吃这最好,就不喝酒了,吃饱饭咱们商量塑料厂的事。李继善心里歉歉地说,陈镇长为俺们打官司追赔款,操尽了心,到俺家里吃这个,心里过意不去呀!陈凤珍红了脸说,别提官司啦,到现在也没兑现赔款,我这当镇长的也不好意思哩!李继善说那不怪镇长。小吴说,临来时陈镇长还催潘经理呢!老周问,潘经理咋说?小吴说他总是应着,就是不知拖到啥猴年马月。这家伙,有啥道理好讲啊!这不,又给陈镇长和我挤到塑料厂来啦?陈凤珍止住小吴话头说,不能这样说,现在是困难时期,大伙铆劲儿往前奔,才有希望!老周和李继善忙点头。然后就没人说话,都吃饭。正吃到半截儿上,村支书看见门口的汽车,以为是小吴来了,进来一打听才知道有陈镇长,就派村治保主任到酒店买些酒菜来。

村支书先进屋跟陈镇长说话,治保主任端着鱼肉进来。村支书这官是陈镇长给保下的,他见到陈镇长想表示点心意。陈镇长来村里也不打个招呼,村支书埋怨说。陈凤珍已经吃饱饭说,我来村里是解决三姑的事,怕给你们吓着。村支书问咋样?陈凤珍说她关门啦!村支书叹一声,也有人吸凉气。村支书说是不是到村委会歇着?陈凤珍笑说,这热炕我坐舒服了,就在炕头上商量事,土是土了些,可心里踏实呢!然后她就往塑料厂开工的话题上引。老周是潘老五发现提拔的,他借潘老五的光,所捞的全捞到了,在农民企业家称号底下挣了钱。塑料厂亏损关门,厂长个人却是很肥的,而扔下的烂摊子则属于镇里的。这是乡镇企业的一大通病。陈凤珍十分明白这些,唯有她还看中老周,就是发现他对塑料厂有感情,还想干实事。陈凤珍试探着问,老周和老李在上次说个人承包,可行吗?老周摇头说,俺问过潘经理了,个人承包要先注入100万元的风险金。这些钱,我和老李哪去弄?陈凤珍说,搞股份制,厂长和副厂长们个人注入高于工人的股份,而且效益与分红挂钩,可行吗?老周说这样行。陈凤珍说,老周还当厂长,老李当副厂长,原来的副厂长老周看着留。人员先这么定了,关键是看一下塑料的市场。上次搞增收节支,我就看塑料行情不好。老周,现在还行吗?老周说疲软得很呢。陈凤珍沉默不语。小吴说,股份制也好,人员改革也罢,都是形式,形式搭台经济唱戏,塑料市场完蛋,一切努力都白搭,还会背上更大包袱的。屋里人都点头。陈凤珍把脸扭向窗外,她的心思跟屋里不搭界了。她看见了挂在墙头上成串的玉米棒子,也看见遮住阳光的棉花秸垛。她眼睛一亮,扭回头来说,大家是不是往农业上想想,咱乡镇企业两眼光盯着工业,弄不好就背个大包袱,而农业呢?被忽视了,投资少收益大,船小好掉头嘛!小吴说,陈镇长的意思是转产?陈凤珍兴奋地说,对,转产,利用塑料厂的厂房干别的。村支书说,现在粮食加工和棉花加工看好,咱这是三镇交界处,没一个这样有规模的加工厂。俺村里想上,积了些资,还不够哇!陈凤珍说,那就跟镇里合股吧!如果转产,可以变卖塑料厂的机械,然后添些粮食加工的机械。村里投资入股和工人集资入股,就能把加工厂运转起来。老周和李继善都说好。陈凤珍说,从卖塑料厂机械的资金里拨出40万,给这几户赔偿草场损失费。李继善问,那潘老五会干吗?陈凤珍说,我当镇长,这点事还是当得了家的。塑料进口垃圾引发的官司,自然由塑料厂还!李继善看老周情绪不对,忙说,真的还咱40万,我们就往加工厂入股啦!那几户俺去做工作。陈凤珍和老周都笑起来。陈凤珍对老周说,赶紧张罗卖旧机械,购置加工厂的设施,回头写个报告给我,我向镇党委汇报!老周说,俺们下午就去塑料厂!陈凤珍感觉双腿在炕头坐麻了,走下炕来,险些瘫在地上,由小吴搀扶着上了汽车。化雪天,屋里暖风扑面,到了外面,陈凤珍依然感到冬天的寒冷。汽车路过三姑家门口时,陈凤珍看见门口没有车辆,那股难闻的气味消散了。出了村口,陈凤珍心情格外好,就让小吴唱一支歌,小吴就唱了一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陈凤珍听得正上心,觉得有股热气扑在她额头上,热热的。她在想,啥时候才能把热流带进福镇冬天的梦乡?

陈凤珍和小吴又去塑料厂看了看,回到福镇已是傍晚。陈凤珍说去找潘老五说说想法。小吴想想说,不能让老宋他们太兜底喽,否则又该生事了。陈凤珍想想也对,工作得讲策略,跟他们玩玩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在镇政府门口,她看见弟弟凤宝坐在三轮摩托上等她。她问凤宝有啥事?凤宝说爹叫你晚上回家过扁食节。于是陈凤珍就跟弟弟回家了。她一进家门就看见父亲和阿香包饺子,她洗洗手也上来着手包。扁食节是纪念民间名医扁鹊的,陈凤珍从小就听父亲说扁鹊来福镇行医的故事。有一年寒冬,雪花纷飞,福镇有寒流,不少人得了冻疮,扁鹊得知后来福镇治病,给人们熬祛寒娇耳汤,就是把羊肉、生姜、辣椒与祛寒中药掺在一起做馅包饺子,病人吃下就好了。早些年福镇家过扁食节,这些年只有中医世家过这个节了。陈凤珍知道父亲很看重这个节日,父亲也是福镇的名医。正包着饺子,父亲耸起弓一样的眉毛说,你三姑夫下午来告你状啦,说你把他家营生封啦,骂你胳膊肘往外拧!陈凤珍问父亲,您咋说的?父亲说我没给你姑夫好听的,整日装仙弄鬼的给我们老陈家丢人!陈凤珍知道父亲一身正气,听父亲说的话挺过瘾。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跟你姑夫说,缺钱花到我这拿,也别蒙人啦!你姑夫说,你三姑不上香就得病,我说得病也是你挤对的。你姑夫可是个老财迷呢!陈凤珍就笑说,有人告到县里,要不谁有闲心管这破事儿。这时候凤宝说水开了,就往锅里噼里啪啦下饺子。陈凤珍问了问糊涂爷的病情,就去父亲屋里看那些新做的立佛丹。一颗颗圆疙瘩,在灯影里放光,整一案子药丸子,陈凤珍还能辨认出有六颗丸子很特别,猜想准是拿红兔子眼做的,是父亲专门给糊涂爷的。父亲佝偻腰进屋,陈凤珍一问果然是。她知道,这些天父亲和凤宝夜里打兔子,等了多少天才碰上红兔子,父亲将祖传的药书也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昼夜翻弄着,终于做成了这几颗立佛丹。陈凤珍又顺这根筋想远了,想到医治福镇经济的立佛丹,想象都搞了股份制以后是啥局面。父亲插言说,啥局面?这年头人心不古,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啦,能好哪儿去?就说潘老五吧,我跟他爹潘老爷子早就熟,从小看潘老五长大的。说良心话,潘老五在十年前创业建厂还是挺好个孩子!这会儿可好,这兔崽子五毒俱全啦!陈凤珍知道父亲得了肺气肿病,听了不对心思的事就生气。她劝说,你别骂人潘老五,人家是咱福镇改革开放的带头人,省劳动模范。父亲呸了一声说,啥带头人?啥模范?这年头敢送礼敢花钱就能买来!我才看不起这号人呢!凤珍哪,你当镇长的可别跟他们同流合污!小心你爹骂你!陈凤珍笑说,您老少操这份闲心吧。潘老五是招您惹您啦?父亲板着老脸说,你还护着他,虽说我是听买药的镇里人传说的,可那无风不起浪!他挥霍公款搞小姘我老头子见不着,可那天夜里找狗的事,我是亲眼所见哪!陈凤珍愣起眼问,找狗的事?父亲说,半月前的夜里,潘老五家的法*跑丢啦,潘老五从三个厂子抽出上夜班的工人18名,分头找狗,找不到扣奖金,你说霸道不霸道?陈凤珍笑着问,你咋知道这么详细?父亲说,我和凤宝正在雪夜里打兔子,碰着找狗的工人啦!那工人开始挺横,说见着长毛狗别开枪!我说见着四条腿儿的就开火!那人刚要急,一晃手电认出我来,才客客气气地诉屈。陈凤珍没再说话,坐在灯下发呆,只觉心上郁结了一股寒气。直到她吃上祛寒娇耳饺子,浑身才暖和了。父亲草草吃上一些饺子,说要去敬老院给糊涂爷送饺子。陈凤珍站起身说,我去吧,外面路滑。然后她挎着篮子出了家门。她额头的热汗不用擦,转眼就被北风吹干了。她怕撞见熟人费话,躲躲闪闪地走着,街灯在寒风里不住地闪动。

夜里又下雪,雪不大,可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直到第二天上班也没停下来。陈凤珍没理会这场雪有啥不好,而对于潘老五却是富有灾难性的,这将给福镇带来怎样的影响,谁也说不上来。陈凤珍早晨上班后就被宋书记叫到屋里,宋书记告诉她潘老五出事了。昨天夜里被矿上的人掏走啦,那时刚好下雪,那边留下一封信,不还上拖欠煤款120万别想取人。陈凤珍叹一声说,都怪老潘死鸭子嘴巴硬,我早有预感会出事。哎,老潘不是有老徐当保镖吗?宋书记说,他是从小敏子家被掏的,早晨起来,老潘的媳妇就找小敏子打架要人,给小敏子脸抓得流血!老潘媳妇又找我哭啊号的。唉,都乱套啦!这个潘老五啊!陈凤珍没加评论,她怕言多有失,说多了还会被老宋认为她幸灾乐祸,毕竟潘老五是他的心腹。宋书记见陈凤珍不拿意见,脸就沉下来说,你看咋办?是不是得开个紧急会议研究一下?陈凤珍说,还研究啥,拿钱换人呗!宋书记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说自己高血压又犯了,医生嘱咐不要出远门。陈凤珍听出老宋的话外音,想让她带人带钱换潘老五,又不好直说,看来老宋也不是啥事都专权的。陈凤珍在心里做好了去山西的准备,可就是不跟老宋明说,急得宋书记在办公室团团转。老宋又分析说,如果我们福镇的主要领导不去,恐怕那头还会不依不饶的。正这节骨眼儿,老王推门进来。老宋就赶紧给老王戴高帽儿鼓动他去山西。老王哭丧着脸说,救老潘是我的分内事,老伙计出事还能看热闹?不过,这几天我家里正装修房子,大小子准备结婚,缺这个少那个,都得我去跑腿儿。老宋刚要再说,老王腰里的BP机响了,老王趁机回电话溜了。陈凤珍心细,她听出老王BP机响音是均匀的连声,只有自己按动红键才发出的声音。她觉得老王好笑。细一思忖,都说山西好风光,可解决这场纠纷不是观光,是够叫人怵头的,加之潘老五素质差,不时会让你当众出丑丢面子。镇长在当地算个人物,可一离开福镇又算个啥?她想起自己刚来福镇的时候,出差去北京。在北京车站排队买票,人群疯了一样地挤,她简直支撑不住了,同行的镇文教助理小马冲人群嚷道,都别挤啦,这是我们镇长!人群立时哄笑了。一位手提公文包,被挤出人群满地找鞋的人说他是处长,不进北京不知官小哇。当时陈凤珍脸就红了。陈凤珍想去山西遭这个难,不是迫于老宋的压力,而是有了争取潘老五的想法。人在难处拉一把,将会记住一辈子。陈凤珍瞅着老宋那一脸褶子说,我去接老潘吧!宋书记意味深长地笑了。

都说奶大压不死娃,像福镇这样的富镇,前几年凑百八十万块钱,还是小菜一碟。如今凑这120万,可难坏了陈凤珍。她看出这步棋了,谁去山西谁找钱。潘老五从珠海要回的200万,往企业一分,如泥牛入海不见啥动静,这次往回拽就比登天还难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凑上80万。余下的40万咋办?陈凤珍愁眉不展的时候,小吴说去露透社看看。没有找到小敏子,小吴又出主意求援潘老五的老婆。小吴猜测潘老五家里至少有300万存款。陈凤珍瞪小吴说,他家有钱也不敢拿出来呀,那还不出了虎窝进狼窝呀!正上下为难的时候,小敏子听见风声来找陈凤珍。小敏子脸上的血条子已经浅淡了,但两只眼睛如熊猫似的黑了两个大圆圈。小敏子要求自己跟着去山西,陈凤珍答应了。然后小敏子就说她借了40万块钱,是从镇里基金会借的,说镇基金会的余主任是她表兄,跟潘经理关系挺好。陈凤珍连声说好,让小敏子回家准备动身。小吴见小敏子走远了,就大发感慨,瞧人家潘老五多有福气,看来小敏子对他是真心的好!陈凤珍也赞叹说,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潘老五值啦!看来,余主任也真帮忙,这阵的基金会也够紧的!回来让老潘堵上钱!小吴却与她的看法不同,听说余主任跟小敏子也有一腿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嘛!陈凤珍骂小吴,你别瞎说!我倒是怀疑是小敏子自己的钱存到基金会了,余主任才敢借她!小吴沉下心来说,也有这可能,这些年老潘可没少给她钱呢!陈凤珍疑惑地自语,有这么多吗?小吴十分认真地说,这还多?听说北京死的一个贪官,给情人的钱都是上千万的呢!陈凤珍从窗口看见小敏子提着皮箱来了,就赶紧打住话头。她这次去山西做了多种准备,小敏子去了更多一套方案,她是镇长只能讲道理,关键处让小敏子犯浑也许会管用。她让小吴留在镇上,盯紧塑料厂改造转产的事,就在黄昏落雪时分动身了。

跟随陈凤珍的除了小敏子,还有镇政府办公室刘主任以及镇农工商总公司的会计小兰。陈凤珍一行劳累都不怕,怕就怕矿上翻小肠,怕他们见了钱仍胡搅蛮缠,因为潘老五酒后伤过人家。这回任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给咱小鞋穿吧。谁知一到那里,情形有变。原来,有一天夜里,潘老五依旧不服软儿,口口声声说甭想要款,上次挨了打的矿长助理想出治潘老五的招子,就派人将潘老五装进一条麻袋,放在拉煤的小拖车后斗,在矿区河边颠了一宿。小拖车跑一段,那人就问潘老五一回。傍天亮路过一个沟坎子,车颠得潘老五鬼叫,连说还债还债。对方将潘老五拖出来,潘老五瘫软如泥,裤裆都湿了。送到矿区小诊� �一查,潘老五的腰折了,腰椎神经阻断,需要进行大手术。躺在矿诊所的潘老五痛得哼哼呢,见到陈凤珍一行眼泪就下来了。陈凤珍发现潘老五脸白得像骨头。就这样,不给钱也别想取人。陈凤珍说告他们人身伤害,对方说你们还伤过俺们呢。陈凤珍见对方挺硬,则软硬兼施,说就凑来80万块钱。老矿长怕潘老五治病让他们花销,就应承下来,说那40万回头再还。其实,双方心里都明镜儿似的,40万块不会再有人提起了。陈凤珍从当地租了一辆救护车,一行四人护送老潘去北京住院。只能去北京,小医院做不好手术,老潘就下肢瘫痪了。小敏子说好在还剩40万块钱呢。老潘又抓拿不住地说,到北京跟到家一样,我老潘朋友遍天下,没钱也能先住院。小敏子猛然想起北京某医院院长每年都来福镇拉大米,那就住这个医院,还能请个名医来。陈凤珍这样说,只要能治好老潘的病,花多少钱都行!潘老五听着她的话心里热乎乎的,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有这句话还咋着?陈镇长注定不是这条线上的人。小敏子见潘老五还拢着自己那一套,就把陈镇长为营救他操心费力的事说了。

老潘知道小敏子跟他没假话,这样一听到真的招架不住了,他不敢看陈凤珍的眼睛。潘老五又说凤珍哪,五叔这回可看清好赖人啦!人在难处见人心哪!过去我受老宋的撺掇欺负过你,给你出了不少难题。谁知你个女人家比咱大老爷们儿心路还宽,会有大出息哩!然后他就伸长脖子骂老宋老王,骂他们王八犊子装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没良心!陈凤珍劝他说,别生气呀老潘,你多虑啦,我向来都把你当自己人!她越这样说,老潘听着越难受。他依然没撒开手说,咱福镇盼着我潘老五倒运的人很多!听说我这样子,不知有多少人笑呢!其实,幸灾乐祸的该是凤珍你才对,谁知你从不记恨人,只想着福镇的工作。我老潘是个粗人,老秃子做和尚将就材料,再就是走道捡鸡毛凑足了胆子。都拍拍胸脯的四两肉,没我折腾,福镇有现在的规模吗?都有气,端着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凤珍,你不知内情,多少任镇长书记的从我手里发达了,唯有你不黑不贪。往后我拥着你干啦!陈凤珍说,别这样说,你好生养病吧!她感觉手被老潘攥痛了,想抽回又怕老潘多心。潘老五将陈凤珍的手越攥越紧,说,凤珍哪,你有前途,但要明白,现在升官一要靠关系,朝里有人好做官;二要靠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末了才轮到这工作政绩,是不?别看这话挺俗气,却跟臭豆腐似的,闻着臭吃着香呢!等我好了,五叔出钱出物,为你打通上头关卡,咋样?陈凤珍苦笑着。小敏子暗暗拧了老潘一把说,都瘫了还不忘放毒!潘老五哎哟了一声,陈凤珍以为他腰痛了,就拥他。潘老五叫出声的时候才将手松开了。其实小敏子又犯醋劲儿了,她知道潘老五说话爱攥女人手,瘫着身子也不改。陈凤珍显然对潘老五的热肠子话反应冷淡,她到福镇来好像就为升官似的?这是她老家,如果拿老百姓的钱去买官,这官做着有啥意思呢?她为潘老五的说法打了个哆嗦。别人也许这么干,我不干,一个女人家官升则升,升不了就当一个好妻子。她真这样想。那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说某地区一位女副专员贪污行贿进了监狱,她当一个粮店主任时就敢贷款送礼买官,一直买到副专员,做了官再贪污偿还贷款。陈凤珍颇不理解这个女人,好像不升官一辈子就不活了?她不是不想升官,得看咋个升法。入冬以来她在股份制上押了注的,为的啥?

潘老五猜不透陈凤珍在想啥,但看得出她对自己这套不感兴趣,就叹一声说,凤珍,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但又拿我没办法,应付应付罢啦,对不?可我跟你一样心情。王八蛋才不想把福镇搞好哇!陈凤珍看见潘老五眼圈又红了,说,别激动,你是福镇的功臣,谁小看你啦?别猜七想八的。小敏子也说他,你这人坏事就坏在这张破嘴上,快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腰窝子吧!潘老五叹一声蔫下来,让小敏子给他点支烟。陈凤珍知道潘老五眼下最怕啥,虽然他没点破。他怕自己站不起来,由此失去福镇江山。小敏子嘴上不说,看出她心里也怕潘老五真的瘫了。陈凤珍忙给他们宽心说,老潘啊,做完手术,养好身子就快回,没你撑着,我可弄不了那摊子!潘老五嘴角渐渐浮了笑影说,别愁,咱不是稀泥软蛋,别看我在北京治病,福镇的事也能遥控!这牛皮不是吹的!小敏子撇撇嘴说,都该归残联管了,还吹呢!陈凤珍笑笑说,我相信老潘有这个能力!趁着潘老五的兴致,陈凤珍跟他说了说塑料厂的打算。潘老五说,你当家,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见。陈凤珍心里讨了个底便不再提股份制了,不承想这股份制先将老潘给骨分肢了。到了北京那家医院,陈凤珍紧一阵忙活,就等专家做手术了。

镇里来京一个车队看潘老五,老宋带着各厂厂长们来了,潘老五的老婆也到了。潘老五没给老宋好脸色,又听说老宋将接他班的人都暗暗找好了,心里更来气。老宋将铁厂朱厂长抽调到总公司,在老潘住院期间任代总经理。其实,老宋是让老潘安心养病,谁知老潘却接受不了。潘老五不好明说,嘴上大骂某些人过河拆桥落井下石。老宋以为他骂陈凤珍那边人,也跟着附和。他不知自己走错一步棋,不该让陈凤珍去山西。他想为难她,殊不知把手下干将让出去了,弄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老宋一走,潘老五就跟陈凤珍咬了半天耳根子。本来,陈凤珍要跟老宋的车一起回福镇,这时接到田耕的电话,说他们薛行长到北京看老潘,她只好等田耕他们。田耕和薛行长一到,陈凤珍才知道,来了一帮行长们。不光是工行,农行建行等行长都到了。他们怕老潘瘫了,怕老潘死了,否则这些贷款找谁去还?陈凤珍看出这帮行长们的心思,表面还得潘大哥长潘大哥短地叫,心里早没这份感情了。薛行长直接问陈凤珍,老潘手术后能好吗?陈凤珍不置可否地笑笑。田耕急赤白脸地说,不管老潘咋样,我们行的贷款由你盯着还上!陈凤珍不表态。她学聪明了,这个时候不管她说啥,传到老潘耳朵里都不好。薛行长叹息说,老潘瘫了,福镇也许能站起来,可我们不行,他完蛋我也完蛋!陈镇长可得帮忙啊!陈凤珍点点头,没说啥。她说啥呢?搞股份制潘老五是碍手碍脚的,可眼下社会风气,没有潘老五这样的人也不行,她脸上现出极度的迷惑。陈凤珍正想跟田耕他们回去,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县委书记陈东林和宗县长到京看望老潘。潘老五强留陈凤珍,他说等县里领导来了,他将给福镇动大手术!陈凤珍说,你的手术还没做,就想着给别人做手术啦?潘老五说,你不信我老潘?你要是不走,你还会看见地委领导来看我!陈凤珍觉得潘老五的做派像一介武夫,却能勾连社会各界。他说话还真有人买账,这家伙不仅仅是大肚罗汉一肚子屎了,有时这样的人也能成大事。果然这几天就立竿见影了。那天有个北京老板来看潘老五,闲谈的时候知道老板是搞旧设备转卖的,陈凤珍就把塑料厂的事说了,老板有意要。陈凤珍很高兴,就说她先带老板回福镇,等老潘做手术那天再来。潘老五说舍不得你们走,不过别误了正事,走就走吧!临行前,陈凤珍看老潘老婆和小敏子共同厮守不是办法,一山不容二虎,两只母鸡到一起还乱掐架呢,何况这俩人。她就动员小敏子跟她一起回家,也免得县里领导见了影响不好,谁知潘老五就明来了,一个劲儿轰他老婆回去,说我这德行还有啥错误要犯?老婆无奈眼泪汪汪地跟陈凤珍回福镇了。

霜前冷,雪后寒。陈凤珍一行赶到福镇时,正巧赶上一场大雪末梢儿,车一进福镇的地埝,雪停了,但冷得厉害。陈凤珍好久没看见福镇的雪了,今天看见雪原,总想下车来走几步。洁白的树挂一闪而过,使她分不清是霜还是雪。陈凤珍这时真想到雪地里搭个雪屋,过几天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日子。她欢快地说,等咱福镇渡过眼下难关,就搞一个冰雪节,不比哈尔滨差呢!然后就有冰雪节的场面在她眼前晃了。当她走进镇政府办公室,一大堆难题急待解决的时候,她就再也不想雪景了。先陪着县里精神文明检查团转了半天,她还特别汇报了将大仙关门的情况,陪着人家吃午饭,县电视台的车又开进来了,找陈镇长要赞助,说他们正准备播一部关于股份制的电视剧,要求福镇点播。陈凤珍说好是好,可福镇眼下没钱。说没钱人家还不信,那伙人赖着不走。陈凤珍想了个主意,给他们打了个白条子,让他们先播。那伙人知道陈凤珍办事黄不了就走了。走时,陈凤珍让办公室给他们每人一袋大米。老规矩了,空手回县里不知怎么编派陈凤珍呢。陈凤珍这时才想起,该给县里部门准备年货了。今年她得亲自去送年货,去年她刚到基层不好意思,结果派办公室的送货出了岔头。首先是电力局、计量局没送到,弄得福镇电力不足产品不过关,据说是没找到人,办公室小薄把东西拉家里匿下了。还有一个更大的失误是给宗县长送的一筐河螃蟹。小薄将满筐活螃蟹往宗县长院里一放,说陈镇长的意思,没说啥东西,县长夫人以为是一筐苹果没有动,结果半夜里河蟹拱碎筐盖儿爬出来,爬得满院子都是,还有一大部分爬过墙头,到退休的老县长院里了。老县长得了便宜还骂人腐败。宗县长虽然不好直说,还是旁敲侧击地说陈凤珍年轻啊。陈凤珍的神经总是绷紧的,稍不留神就会出乱子。下午老宋和陈凤珍听取各个厂汇报股份制进展情况。从汇报上看,陈凤珍十分满意,各厂都动起来了,铁厂、瓷厂最好,职工们纷纷取出存款入股,就连停产的塑料厂也通过北京老板变卖了旧设备,新的粮食加工机械已购进,眼瞅着就要开工了。就是玛钢厂没有动静,陈凤珍狠狠地批评包厂的老王,老王终于说了实话,他说潘经理有打算,说不搞股份制。陈凤珍望了老宋一眼,老宋也绷着脸长时间不吭声。陈凤珍感到了包袱的可怕。她说,玛钢厂是颗毒瘤,不,是*,不定哪天就会引爆的。老宋哼了一声不服气,心里后悔没把她分到玛钢厂去。这大气候你能抗得住吗?陈凤珍说,玛钢厂投资太大,不好掉头,只好等资金咬牙上了。

她又对老王说,赶紧把资料准备一套,寻求合作伙伴!老王说这招子早试过了,谁愿把鲜花插在牛粪上?陈凤珍认真地说,谁说玛钢厂是牛粪?老宋插言说,陈镇长说得对,就是牛粪,我们自己也不能小看!老王,跟老潘商量一下,把玛钢厂弄活了。老王叹息说,难哪,连老潘都瘫了,玛钢厂还有个活?老宋说,谁说老潘瘫啦?不是还没做手术嘛!就是老潘真瘫了,福镇就不干经济啦?然后他拍拍铁厂朱厂长的肩膀说,老朱也很有能力嘛!现在我宣布,由老朱暂时代理老潘的工作!总公司的事由他处理!随后他一挥手宣布散会。陈凤珍知道老宋怕她安插自己人,就先斩后奏了,一挥手就定了,连跟她商量都不商量。她心里生气也没办法,在基层就是一把手说了算,谁让自己是二把手呢?要是有了为难着窄的事儿,二把手想逃也逃不脱。十天以后,镇基金会出了乱子,老宋又将基金会余主任支到政府这边了。余主任带来的消息和种种迹象表明,玛钢厂这颗*引爆了。老百姓积极响应股份制,要将存在基金会的钱取出来入股。基金会哪有钱?钱都压在玛钢厂了,有几千万呢。老百姓支不出钱,才知道基金会濒临倒闭了。基金会不比银行,它是民间金融组织,一倒闭就完了。老百姓急了,托门子找关系支钱,山西剩回那40万都支光了,基金会就再也没有一分钱了。支不到钱的储户领到一张白条子。不知谁放风,说基金会倒闭了。老百姓急红了眼,怕自己的血汗钱泡汤,追着余主任要钱,追得余主任东躲西藏满街跑。找不到余主任,老百姓就将余主任家围了,拿他妻子、孩子和七十岁的老娘做人质,不给钱就不让孩子上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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