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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雀东南飞(4)

就在这天夜半,我家祠堂出事了。后半夜我睡实了,看船佬敲着铜锣来叫我父亲,说我家祠堂着火了。父亲叫醒我,让我叫着大姐大姐夫带着水桶去海边。我和大姐大姐夫赶到祠堂的时候,祠堂的火烧得正烈,已经没得救了。房顶轰然倒塌下来,火舌舔着夜空越烧越旺,焦化的檩条嗞嗞地流着油点子,加上海风促燃,灰黑的纸灰片子被吹到半空中,漫天弥散。救火的村人袖手愣着,映红一片花嗒嗒的脸。父亲双腿一软,身架一塌,跌坐在泥岗子上抽抽噎噎地哭了,我的书哇!父亲知道他的这个营生算是干到头了。我替父亲难过,但心里却异常轻松。让我疑惑的是这火是怎么着起的呢?傍天亮了,大姐将瘫软的父亲架走了。我望着焦黑如炭的废墟,有许多东西俱到眼底来。我守护现场等待乡治安助理来。我在泥岗坡转悠着寻找人为痕迹。我在小道上发现拖痕和少许血迹,往下移,竟然在泥坎子上发现一个红纸鹤。我心怦然大动,拾起红纸鹤,就啥都明白了。我急忙将红纸鹤装起来,拿脚将拖痕和血迹抹掉了。乡治安助理没查出啥来,我父亲和老赖又不敢死追,大火事件就不了了之了。我见到老季的时候,又是在乡医院的病床上,我怕他有啥想法就没捅透这一层,只是在内心里深深地感激他。我亲手为老季做了两只醉蟹送到医院里,老季高兴地吃起来。也不知是我的智商不高还是命运在故意捉弄我,高考分数下来了,我的考分虽然比去年涨了50分,可分数段儿也长了,我又进了省高校自费生分数段。县招生办的老师说,进省外贸学院是可以的,每年6000元,三年下来得18000元。我又走回了原路。也不知这情况是怎么传到老季耳朵里的,我那天去医院看老季,老季见面就笑呵呵地说,祝贺你,省外贸学院的大学生。我自愧地红了脸,喃喃说,怕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呢。老季慢慢从身上摸出笔记本,抖出那个存折,久久地看着我的脸说,秀子,存折拿走吧,这回你无法拒绝我了。我问,因为我急需钱?老季摇摇头说,不,这是我赔偿你家祠堂的损失费,2万块。我接过存折,拿手指狠狠地刮了他的鼻子说,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这钱我收下啦!老季精瘦的脸上泛着笑意,说,你做梦也猜不到吧?我从兜里摸出那个沾了泥的红纸鹤,说,它早告诉我了。老季愣了愣,欲夺红纸鹤。我笑说,它太埋汰了,再给你做了新纸鹤。老季硬是从我手中夺过纸鹤放进笔记本说,我就喜欢这个。我紧紧抓住老季的手,哽咽着说,老季哥,这回我真的走远啦,愿这红纸鹤陪伴你,祝福你身体好起来。老季眼眶子一抖,落下泪来说,秀子,闯世界去吧,祝福你!我真眼热啊,我眼热正常人,更喜欢你们有知识的人。有文化的人就是有福的!老季说着就将手攥紧了,又说,秀子,这怕是我们最后一面啦!我不行啦,有感觉。我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泪水,扑到他的怀里,啜啜地说,你会好的!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老季搂紧了我说,我有个请求,你能答应吗?我含泪点头。老季说,秀子,你把我当成你们家里人就知足了。你知道,我一直将自己当成你们米家人。你知道,年轻时我恋过你姐,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在那时,后来我见到了你,你跟当时的你姐太像了,我简直分不开。你姐媚俗了,我愿你不再重复你姐的路。我每见到你,就想起过去的美好,我愿你飞,愿你幸福!你别误解我,千万别误解我!我将留下遗嘱,我死后遗产留给你,你无论在哪儿,都请你回来一趟,给我买个最好的骨灰盒,一装,送我回大海……我听不下去了,耸动着肩膀大声哭起来。我明了一切,明白了老季为啥对我好为啥过寒食日。哭归哭,话说到这份上够感人的,我当时觉得老季病得没那么严重,我问过医生,医生也拿不准,说这是特殊病例。我多次请求老季转院治疗,老季都死活不允,他人面冷得像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八月中旬,老季确实不行了,经常昏迷,鼻头都烂了,胡子脱落殆尽,下身烂得一块一块掉皮,面皮渐渐松垮,暴起一层褐色灰屑。起灰了!我说。我急忙去喊医生,在过道里就听老季叫了一声,我回头赶来,看见老季肚子猛地向上一挺就不行了。我双耳轰鸣,喉咙哽咽,泪水不知何时就涌盖了满面。百成赶来抱着老季的脖子哭得疹人,他说咱哥俩儿还差一盘棋哪!我看见老季苍白的面容十分安详。送葬的那天,村里来了好多人,特别是那些常下棋打台球和爱看书的渔人站满了一街筒子。人们都落泪了,都说老季命苦,老季人缘不错哩。我将老季的骨灰盒捧回书屋,让父亲开船送归大海。百成死活不依,抱着骨灰哭了一通,然后就在书屋他们下棋的地方坐下来,摆好棋盘,旁边放一瓶老酒和一盘花生豆,点燃了几张土黄色的火纸。百成喝着酒摆弄棋子,说,走棋呀老季哥!然后就洒了祭地酒,将一个棋子扔进火堆。又说一句,走棋呀老季哥!就又洒一盅酒,往火堆里扔一个棋子。我看不下去了,急忙把脸扭向一边。正是黄昏涨潮的时候,远海的日头正摇摇西坠,落日投向老河道上竟是一溜白光,使那弯弯的河道看起来像块长长的孝布。出海的渔船正在拢滩,船上渔人听说老季死了,都情不自禁地将白帆落至一半,鸣笛给老季表示一下哀悼。一船响了,好多船都跟着来,一时间就有沉闷悲凉的笛声在海湾上空悠悠不绝。

一晃儿我就开学了。临走前父亲逼我交出老季存到我名下的三万块钱。书屋由百成接过来我没说啥。所有遗产就是这三万存款,原本是四万多,老季住院花去一万多。父亲整日丢了魂儿似的在海边溜达,望着海水都像是浮动着一包包的书,父亲的精神垮了,啥活儿也干不下去了,醉蟹铺的事也不再提了,终日坐在老船上瞄着远海愣神。对于父亲的变化,我心里十分难过,是我害了他还是书害了他?活活是一笔糊涂账呢。我没有把钱交给父亲。我说是老季的钱谁也不能动。父亲说,你那么伺候他就该归你,媳妇该咋样?我无言以对。眼下我就要走进省城的学堂了,心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昨晚翎子和几位同学们欢送我,我就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得到了,却啥味道也没有了。细细想来,老季的钱沉甸甸地压心,我怎么花老季的钱呢?夜里做梦的时候老季远远地朝我笑呢。第二天早上,老赖开车过来找我要钱,说老季活着的时候还欠他书款。我问多少,老赖说有三万。我料想他准是知道了。老赖还说他一直怀疑是老季烧了他的书,从这理儿上推一推也该将钱还他。因为这场过节儿,父亲跟老赖闹僵了,两人争吵得十分激烈。我像看演皮影戏似的瞧着他们,没有说话,悄悄去了乡政府找到文教助理。我将三万元存款捐给了希望工程,落款署名是老季。我替老季签名时,乡文化助理说,你写大名。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大名,叫老季叫惯了。乡文教助理说,这么大数额捐资能选上县政协委员,叫他自己来。我说,他死了。在场的人们都愣住了。从乡政府回到家里,日头升到房顶了,房顶的红雀渐渐稠密起来,满眼一片碎红。我进屋见老赖还没走,理也不理他背起行李和大书包就往外走,说,爹,送我去汽车站。父亲嗯了一声站起来,眼里终于潮湿起来。老赖说,跟我们车去县城火车站吧,那里有发省城的车。我说跟你车就跟你车。我上了老赖经常拉书的那辆双排汽车,告别了故乡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刹那间,我瞥见了白蘑菇似的小书屋屋顶,心腔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快到县城的时候,天都黑下来,老赖忽然停住车,以泡妞时的贼态和甜言蜜语说,秀子姑娘,把存折给我吧!我们以后还合作嘛!我看不清他的脸,淡淡地说,给你!然后就将乡文教助理开的收据递给老赖。老赖接过一看就变了脸,说,你下车!我背起行李毫不犹豫地下了车。走到汽车如流的公路上,我发觉自己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夜色渐渐浓稠起来,夜风将我的长发高高地吹扬起来。不远处,城市的灯影涂抹出浓浓的韵味,城市的噪声又在夜光的搅拌中浮起,五花八门的商店、饭店、发廊都十分清晰地走到我眼前来了。

我双唇颤动,可城市听不见我倾诉。

其实市中心离我还很遥远,眼下走的是郊区。可是我是从雪莲湾来的,渔人从不把遥远,看成遥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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