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网 > 大雪无乡 > 风潮如诉(1)

风潮如诉(1)

灰不哧咧的海雾,大团大团游移。

整个雪莲湾一下子就被雾帘子盖住了。人和船的影子在苍灰的天穹下显得阴沉暗淡。黏答答的腥风湿湿地堵人。喷溅到高处的浪沫子乱乱地抖落到船板上来了。福林驾着那条破旧的双桅机帆船在黄昏的海面上逛逛荡荡地飘着,熬得船上的几条汉子歪歪斜斜地打盹儿。福林手搬舵轮,将黑刺猬似的大脑袋探出来,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干鱼片,嘟嘟囔囔地吼一句:“狗×的,这日神爷也钻娘儿们被窝啦!”他将觑成一线的目光探到远处,看见大片大片泥黑色的海滩像一张弄皱了的疙疙瘩瘩硕大无朋淌满泪水的老脸。没有日头,一连阴了好些天。远远地,他看见蚊一样小的河水、小船、房舍和酒店杂七杂八的景景物物影影绰绰地蒙在雾气里,闷闷的,躁躁的,黏腥的爪子抓来抓去老长时间也扯不去那一层一层的雾帘子。

“嗨嗨嗨……”福林抖抖地吼了一通,四四方方的大脸由铁青转成紫红,宽宽的额头和蒜头样的大鼻子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灰尘,蒙蒙的光亮显得干涩。他胸脯子像船板一样宽厚,很壮很野。他的嘴巴里发出很香很响的咂巴声。他的吼声炸醒了迷迷糊糊的汉子们,他们闹闹嚷嚷有滋有味地甩起毛边扑克算命。光着葫芦头的小个子小池子嚷得最凶。他们在找乐子。

“开机,福林!”船主老包头喊。舵楼子“突突”地蹿起一股子黑烟。跟娘儿们放屁似的风早就鼓不动帆了,福林早想开机又不敢。老包头怕费油,狗×的算计得鬼精透了,使唤起伙计们贼狠贼狠。福林狠狠地瞪了老包头一眼,心里骂:呸!鬼过了头就是牲口。老包头坐在毛扎扎的网堆上吸烟。瘪塌塌的身子虾似的勾着,如一块风干的老木。长脸干皱皱的,呈着菜色。他若是搂着钱匣子数票子的时候,小眼放光,眉毛和鼻子缩在一起就像一块干柿饼。他一脑袋搂钱的招子。精得他活到51岁还没能留下传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留下自己的种儿,结了两回婚还是那德行。前个老婆病死了,他就一门心思赚钱,买了条大船,开了捕捞证,又在滩上承包个虾苗孵化场。一人包两摊儿,钱财滚滚而来。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怕露富。就是怪,人有了钱就风光体面了。他从人贩子手里悄悄买来了南方柳州识文断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珍子。老东西艳福不浅呢!他的兄弟老庆武孩子一窝,就将小三石锁过继给了他。老婆年轻水灵,儿子也有了,大把票子花不完,人世就是这般说不来的奇妙。他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他整日好烟好酒,隔三岔五吃着男宝药。出海回来还能跟珍子强强壮壮地来一回,他也就知足了。混到这份儿上还图啥呢?遇到憋屈事儿,他随时还能在雇来的伙计身上撒气。满船的伙计,他想骂谁就骂谁,就跟骂儿子一样随便。湿渍渍的老帆呱嗒呱嗒地响了,老包头扭扭头就臭口臭嘴地骂开了:

“小池子,×你个老娘,还不落帆!”

小池子激灵一下子,扔下扑克牌,颠儿颠儿地凑到双桅下,解开绳头。两只大帆噗嗒嗒掉下来,像两块白皮膏药贴在船板上。老包头得意地笑一声,沾沾自喜自己的威势。福林是条闯海的好汉子,雪莲湾都难找的,老包头唯独跟他很少发脾气。老包头心里明镜儿似的,福林是葫芦岛人,因贩私盐蹲了两年大狱,去年出了大狱就投奔了他。他体会着福林把名声看得太重,太爱面子,他回家承受不住村人的嘲弄和耻笑,就跟他混日子。但他更晓得这家伙心劲儿盛,桅杆顶上插旗杆尖上拔尖儿的性子,不定哪一天他翅膀硬了,有了钱买了船,就不会跟老包头闯海了。老包头得笼络他,对他特殊地优待。当初就讲好的,除了每月的工钱,在海上跟伙计们吃;到了岸上,他随船主一起吃,抽空还得帮珍子弄弄虾苗孵化池子。老包头给福林的活儿排得满满的,恨不得从骨子里榨出油来。真是精过了头就是傻蛋了,老包头算计来算计去,就忽略了一个致命伤,珍子跟福林年龄相仿,一来二去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有说有笑,冷不丁打翻了老包头搂在怀里的醋罐子。老包头对珍子好一顿教训,管得她服服帖帖了方喘上一口气。他拿福林没办法,恨他气他又舍不得解雇他。那可是他的一棵摇钱树。这小子就像海神爷的孙子,海潮海流子虾群蟹群鱼群走向都在他眼里。疯疯癫癫的大风里,他硬是敢张罗着撒网,网网有货。孵化虾苗他还有一套,大龙虾种不好养活,温度稍有差头虾种就死掉了。那虾种可是从烟台高价买来的。偏偏福林会料理虾种,他在大狱里除了背盐还养过虾。杂种,这世界在他手里也太容易啦,啥号人都能混碗饭吃!老包头不服气,其实嘴上不服气心里也得服。老包头的一杆长烟袋探进暗处,烟袋锅一红一黑,喷香喷香。他在这条船上就是土皇帝,打屁逆风香十里。他闷着头,伙计们荤素夹杂的笑话他一概不睬。他就想珍子了。那小样儿的她看着顺眼想着舒坦抱着肉头有斤有两有滋有味。想着想着,他周身难受地躁动了,抬眼望望黑乎乎的天景儿,叹一声“唉,快到家啦!”他的眼里布满绿莹莹的色点子,如暗夜老鼠的眼光。

福林听见了老包头美滋滋的一叹,就知道老鬼这会儿想回家干啥。他厌恶老包头,恨不得把他扔海里喂王八,因为这会儿他也想珍子呢。几年里他几乎没见过真正的女人,大狱里都是清一色的和尚,他出狱后接触最多的就是珍子了。珍子脸蛋嫩嫩的,眼睛亮亮的,*硕硕的,腰肢柳柳的,嗓子香甜甜的,隔老远就能醉倒一溜儿男子汉。他觉得珍子不该是老包头的女人,一船的汉子哪个不比那老鬼强?特别是当他瞧见珍子对老包头还蛮不错的样子,他心里就酸。酸就酸点吧,能酸起来说明自己还是个男人。他总爱干活时偷偷瞧珍子,远远的她就像一团火烧得他心往外蹦。她的目光与他火辣辣的目光一碰,撞出火花来烤红了她的脸。她从不表明什么,默默地给他缝缝洗洗,没人的时候,她与他说说笑笑忘记他曾是个犯人,她的眼睛一忽闪一忽闪的。他赖模赖样地问她为啥嫁个糟老头子。她久久不语,眼忽地就湿了。他忙岔开话头儿说珍子你远天远地的想家了吧?她就哭了。他心里难受,忽然冒出一句违犯监规的话来,你干脆跟老东西离了回家吧。她说她不敢。他没话了。她说她喜欢这个鬼地方。福林听不出个深浅来,瘟头瘟脑地暗骂她见钱眼开。当她跟他说她长日很难打发下去简直过够了活腻了的时候,他方明白她的心思。他惊喜地捅破这层纸说你喜欢俺吗?珍子看他一眼点点头,红红的脖子宛如花茎。狗×的,等俺赚足了钱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俺们葫芦岛。于是他们俩的美日子活在盼望里。珍子在他眼里终日罩着清凌凌的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他的渴望。珍子的倩影每时每刻都灿烂着他在海上枯燥苦乏的日子。日子真好。

“点灯点灯,到家啦!”老包头喊。

福林斜了老包头一眼,一脸的轻蔑:“呸!老球毛,你等吧!你搂的娘儿们迟迟早早是俺屋里的!”舵轮被他大掌攥得嘎嘎山响。老船缩头缩脑一拱一拱地进了老河口,拢岸的船铺铺排排已有好长一溜儿了。阴阴的天空无星无月,老天彻底甩了黄昏,进了暗夜。一盏蟹灯晃晃荡荡地挑在双桅船的桅尖上,船影人影就勾勾弯弯地晃了,与岸上闪闪跳跳的渔火映了一湾的火爆。岸上人山人海闹闹嚷嚷,纷纷被拢岸渔船的鲜腥诱下来,将老包头的船围得严严实实,讨价还价的鱼贩子们穿着大水靴咕咚咕咚踩上船来。老包头将烟袋往腰里一别,双手叉腰神神气气地站在船头叫着:“都下去,都下去!谁让你们上船的?真是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他舞着干瘦的长胳膊,将鱼贩子们轰下船去。他手里有硬货,鱼贩子得求他,他这会儿是爷了。他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着瘦瘦丁丁的麻秆身子到别的船上探听海货的价码去了。谁不巴望能早点回家?出海快俩月了,船上的伙计们见老包头不再冲福林骂骂咧咧,停不住嘴:“这老鬼,八成是找娘儿们搅骚肉去了吧?”福林喷出嘴里的嚼成碎渣的干鱼骨:“呸!老东西才不会呢!鲜货不卖个好价钱,他才不回家呢!”有个汉子骂:“狗×的,还不得折腾到半夜?”小池子笑咧咧道:“咋,想娘儿们啦?别急,春夜长,够你折腾的!别涝炕,把嫂子漂走!嘻嘻嘻!”那汉子拿大掌狠劲拍了一下小池子的葫芦头。汉子们就咧嘴笑了。福林心里烦,骂道:“瞎戗戗啥?快把仓里蟹筐鱼筐抬出来,别见了娘儿们腿软!”伙计们没人敢回嘴,蔫蔫儿地干活去了。他们知道满船的汉子都有家室,唯独福林横竖一身,光棍汉子心里苦。福林没精打采地站在船头朝岸上的大坎张望,大脸膛焦灼地扭皱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想法忽然间在他的心里明灭,海啸来了,大坎被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里滚滚荡荡的海水打旋儿号叫疯疯癫癫莽莽撞撞,一切生灵都被滚滚荡荡的海潮吞没席卷而去。唯独他福林去豁口横身一站,站成一堵大坎。疯疯癫癫的海潮在他坚强的肚腹前撞得昏头昏脑呜呜咽咽哭成许多碎片。他相信不管多大的豁口他都能堵住。于是他顿觉鼻孔热辣辣地堵得慌,一抠,挖出一团硬巴巴的黑泥。这时候他能嗅到身上温湿的汗臭味。他长出一口气,很想吼上一嗓子。他又拿眼在滩上的人群里搜刮着。他的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小酒店门口亮处,灰暗的瞳仁亮了一下。“嘿!”他慌口慌心地哼一声,跳下船来,扑扑跌跌地踩着稀汤薄水的黑泥滩,朝老河口走了。老包头蹶跶蹶跶地爬上老船的时候,伙计们都将一筐一筐的海货搬到船板上来了。老包头一手搂着钱匣子,一手比画着跟鱼贩子讨价。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张得好大,似要把对方活活吞掉。终于成交了,他就伸着脖子嘶着嗓子唤:“福林,过秤!”没人吱声,汉子们袖手愣着。“福林,福林!”老包头又喊得张狂了。

福林看见珍子了。远远地,他瞧见珍子领着过继儿子石锁站在酒店门口的灯影里朝船上望呢。珍子体态丰盈,臀部也变得好看,被海风染就的红扑扑极鲜嫩的一张脸,在灯光下显得圣洁纯净而生动。福林送给他的那条红纱巾松散地围着她的脖子,被风一掀一掀的,像一只在她肩头上扑棱着的大鸟。她在雪莲湾没有一个亲人,海滩上如此热闹,她又如此孤独。多日里孵化场里没事做,她每天除了做饭就是给石锁那小狗×的辅导功课。海风一刮,老包头和福林出远海走了,她就更觉孤单。表面看她平静得跟秋水一般,其实心里装着红纱巾那样大的一团火呢!她诚心诚意地熬日子,就是等福林的。这个汉子注定走不出她的心了,就像惑了本性,昏昏然入了邪门。要不是福林,她就答应娘派人将她接回去,回故乡。故乡的汉子多着哩,为啥偏偏舍不得福林?女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她会等到啥年月?老包头有钱有势会轻易放过她吗?明天的日子没有征兆,只有活在盼望里,她在老河口盼了好多天了。

“珍子——”福林喊了一句。

“福林——”珍子眼睛亮了,骨头酥软软,心里怦怦的没了节律。福林感到她的甜甜软软的声音不是出自喉咙,而是打心底里蹦出来的。看见珍子,福林的心咚咚咚咚跳了,阔阔的肩膀子在暗中一抽一抽地抖。珍子往石锁手里塞了一块钱让他买糖豆支开了。珍子说:“你可回来啦,我每天都来看你的船!”福林笑模笑样地说:“唉,咋能说俺的船,应该说是老包头的船!俺穷,可俺有换金换银的力气,俺也会有船的!”他的脸色由红转青。珍子躲躲闪闪地将福林拉到酒店后身的暗处,亲昵地说:“傻样的,别嚷嚷,让人瞧见咋办?那老东西的醋劲大着呢!”福林攥紧拳头摇着身子,浑身骨节嘎嘎直响:“哼,老不死的,早晚俺跟他亮相!俺怕他啥?大不了卷铺盖走人!你是俺的人!”珍子埋下眼,脸蛋子晦暗下来:“俺可受够啦!俺宁愿陪着一个犯人过流浪日子,也不愿跟他老棺材瓤子享福!”福林沉闷的心窝里发酵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俺一个蹲过大狱没人搭理万人唾弃的人,能得到一个女人的痴心也就够有福气的。他想,眼眶子就湿湿地亮起来,真纯的东西从他眼底溢出。他一把抱紧了珍子的身子,大掌迷醉地在她身上摩揉着,周身的血液呼噜噜涌至喉部,咽不下吐不出,面孔脱了常色。珍子柔婉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抖了,哽咽着说:“福林哥,我真不愿离开你哩……”福林说:“那,等这次工钱发下来,咱就跟老东西摊牌,免得藏藏掖掖担惊受怕的!往后俺永远对你好!”他的心劲儿一下子鼓了起来,笃笃定定旁若无人了。她的手抖抖地揉着他的胸脯子,似乎是将一颗破碎的心全揉进去。沉吟一会儿,珍子喃喃地说:“我……怕……怕……咱斗不过……老东西!他兄弟……是村长,上上下下……都有人呢!”她嘴里像含着橄榄般口齿不清了。福林两眼红起来,喉咙里传出锐锐的一吼:“怕?怕啥?他狗×的坑得你还不够吗?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谁坑人咱就告谁!路是通的,海是公的,咱啥也不怕!”珍子看着他脸上豪气顿生,她也就壮了胆儿,肚里有一番大的作为已经运筹好了,她感到男人像山一样可靠了。她明天的巢就要筑在这架大山上,她没啥好怕的。强悍的男人就是女人生活的靠背。

“婶娘,婶娘……”石锁喊珍子了。

福林一把推开珍子:“小狗×的喊你呢,老家伙也该叫俺啦!去吧!”珍子细软的小手恋恋不舍地从他大掌里抽出。福林扑进河堤的人群里。天和地被雾爪子搅浑了,一会儿黏住,一会儿撕开,睁眼上下净是个黑。福林穿行在闹闹嚷嚷的人群里,再回头望岸上的珍子。女人站在蓝虚虚的灯影里像一团朦胧的白影。他来到船边时,看见船上的人都已散尽。只有小池子拾掇船板和老包头留在船上。老包头虾着身蹲在桅灯底下搂着钱匣子一张一张数票子。数完了钱,老包头扭脸看见了爬上船的福林,眼眶子抖抖地戗出火气:“狗×的,死哪儿去啦?”福林没理他,跟这老家伙没啥道理好讲,为了珍子他忍了。“小池子你回家,让他收拾!”老包头猴似的下船,抱着钱匣子喜颠颠地走了。小池子说:“福林哥,咱俩干!”福林说:“回去吧,这点活!”他看见小池子也走了,就冲老包头逝去的背影骂了一声:“×你娘!”他猜定老包头回家先干啥,他不跟珍子干完那事,不会让珍子做饭的。福林收网进舱,又拿水冲洗了船板,一切都收拾得利利落落,他才抹抹脑门子上的汗珠子,坐在舱盖上吸烟。东一撮西一片的老船,懒散得显出长途漂泊后的倦怠,在暗夜里模糊得难看。滩上人匆匆散尽,老河口黑得像口大锅,也黑得福林心里发慌发冷。他就想珍子,想刚才见面的情景,浑身就又一点一点热起来,心里也很美气了。他斜躺下身子,仰面细瞧挑在桅杆上的蟹灯。灯光闪闪幽幽,很深很鬼的样子。灰色晶亮的虫子飞得优美,撞得灯罩子叮当作响。他摘下嘴里的烟头,又欠身呆呆地凝望着黑泥滩上深深浅浅的脚窝儿,好像藏着许多猜不透的故事,令人神往。日子虽苦虽累,总比他在大狱里强,冷也好热也好活个自在就是好。灯影在雾里洇开来,在他脸盘子上涂抹了一层浅橙色的晕。他忽然嘬起嘴巴打起口哨来,清脆的口哨荡来荡去的,给死寂寂的空海口添了一些活气。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口哨变成一串时高时低的鼾声。他睡着了。雾气浓得简直化不开了,臭烘烘的汗息和潮的涩腥味儿热热地堵人,呛得他的喉咙呵呵呵地咕噜一阵子,就清醒了。“他×的!”他胡噜胡噜脑袋,瞪起酱麻色的眼睛,朝模模糊糊的夜海凝视了很久。懒得坐下去,他就四下黑地里张望,侧了耳朵听一会儿,憋口气转身朝船舱里钻。他出海拢滩都住在舱里。舱里很乱,丝网、拖兜、竹罩等渔具散散乱乱地堆在那里。他斜躺在油脂麻花的破被垛上,肚里就咕咕叫唤了。老杂毛,准是按着珍子干那事呢,要不早该叫石锁给他送饭来了。他想,眼里就蹿火苗子。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骂着老东西,就听见舱顶响起脚步声,接下就听扑的一声响,舱门开了。率先拥进桅灯光扇里是一双精精巧巧女人的脚,女人苗条娟秀的身子也一点一点移下来,舱底陡地粉亮了。是珍子。福林满脸惊喜地弹起身子迎上去。

“福林,你饿坏了吧?”珍子说。

“珍子,老东西为啥舍得派你来啦?”福林问。

珍子脸红了说来啥儿了。福林嘿嘿笑了:“俺就料到,老东西吃了两个月的男宝就不会轻易放你出来!唉,也够难为他的!”珍子咯咯笑了。她慢慢将篮子放在桌上,取出一大碗白米饭和一碗粉条炖肉,外加一块猪耳朵。她说:“快吃吧!”福林确实饿了,蹲下身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珍子提醒他:“不喝酒啦?这么好的猪耳朵。”福林油嘴张张合合,热热的肉块子在嘴里打滚儿,奔向喉头,嘴里“吱溜”的滚烫声十分清晰。他嚷嚷道:“不喝酒,先吃肉。”他红脸膛上呈现了一种原始的亢奋。晶亮的白米饭糊了他一嘴,嘴巴老是啧啧咂响。珍子就爱看他吃饭时候憨头憨脑的样子:“你呀,跟哪辈子没吃过似的,别撑破肚皮呢!”福林没说话只顾吃,像个饿鬼哑客。珍子在舱里坐久了,就嗅到福林身上荡出来的汗馊气和涩腥味。她就站起来说:“俺去饭店给你打桶热水来,你好生洗洗,浑身该馊啦!”福林看见女人十分体贴的举动,撩起热辣辣的情感,他不无得意地望她一眼。珍子屁股一撅钻出舱子。福林美气地乐了,他一生的乐事都满满地装在舱子里,装进这个春情缱绻的夜晚。真正是一人一个运道,憨人也有憨福气,世上万物都是阴阳相合,生生不息地流转。该转运了,他想。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小舱子里,他连连做好梦,梦见自己发大财,有钱有势,很风光地带珍子回葫芦岛举办火爆热闹的大婚礼。

珍子提一桶热水回到舱里来的时候,福林已经吃饱喝足了。吃过了饭,他又补了半斤酒。他就喜欢这样。福林噼里啪啦甩下衣服,仅剩一条从监狱里带出来的灰裤衩子。福林粗壮圆滚的身板子在灯影里勃勃地涌动着纵纵横横的肉棱子。他一弯一弯地往身上撩水,身子骨就咯咯吱吱一阵轻响。珍子十分娴静地坐着看他,像有欲望在他那些粗大的脉管里汩汩泛滥了。她从他身上感到男人的力量,看出未来日子的丰美滋润。福林喊:“珍子,给俺搓背。”珍子支吾说:“我听见响动了,怕是来人啦!”福林胡噜着水涝涝的脑袋,大大咧咧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怕啥?老东西来了咱就跟他亮相!”珍子慌了神儿:“老鬼不会来,我怕是别人瞧见,不好!”福林火了:“来,叫你来你就来!”珍子怯怯地听了一下动静,就拿一块香胰子在他后背上来来回回抹一阵子。福林就咔哧咔哧挠头皮,满意地咧开瓢似的大嘴巴。果然给珍子说着了,舱板响着细碎且急促的脚步声,接下舱门就被拍响了。珍子心提起来,凑到舱口贼贼地巡视着。“婶娘,婶娘……”石锁拍着舱门叫唤着呢。珍子放下心来,开了舱门抱他进来。“你个狗娃蛋,你跑来添啥乱!”福林用巴掌狠劲拍一下石锁的脑壳骂道。石锁咧咧嘴说:“是俺爹叫我来的!”珍子问:“你来干啥?”石锁摇头晃脑地说:“俺爹说让俺看看你们干啥,回去告诉他。”珍子脸红了。福林骂着:“这老东西!醋葫芦总拽着呢!”珍子问石锁:“你爹干啥呢?”石锁说:“俺爹……大白鹅来家里找他,俺爹就让俺出来找你的!”珍子啥都明白了,她知道大白鹅几次找老包头要去孵化场做工,他老也不答应,这回怕是行了。福林说:“没错儿,这会儿两个人准是干上啦!”珍子骂着就要往外走:“这老色鬼,回去跟他算账!”福林一把拉住珍子:“哎,老东西捅漏了天,关你屁事儿,让他们胡折腾去好啦!”他的黑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俯下身来对石锁说:“你回去,在堂屋喊大白鹅挂破鞋!”石锁摇头:“俺不敢!”福林说:“大白鹅欺负你爹,你得帮你爹,你得帮你爹呀!你喊了,叔叔给你做海螺号玩!”石锁又问道:“你不骗俺?”福林说:“俺不骗你。”石锁猴似的爬出舱子蹦蹦跳跳地跑了。珍子拿手指亲昵地戳了一下福林的脑门子:“鬼的你!”福林嘲弄般得意地笑了。他们很开心地边聊边洗澡。福林的话也甜软了,均是许诺。春夜里一股奇妙的热气钻进舱里来了,他们共同呼吸着,就有一种东西在他们身上乱窜乱拱,拱到哪里哪里就舒坦得要命。珍子觉得自己中春天的邪了。春风染了满舱的鲜活,叫人笑催人野。福林仔仔细细看她一遍,发现她比先前更漂亮秀丽了,鹅卵脸绯红,就像两块太阳落在脸蛋上。他抱住她,紧紧地,口碰口胸贴胸拥在一起倒在床上撒欢儿,欢喜得忘了形。他们都几乎抓拿不住自己了,特别是福林不住地拿大掌降得女人像羔羊。醉人的春夜会使无忧无虑的光棍汉子扑向女人时犹如不愿回头的枪弹,啥也不能成其障碍了……(未完待续)

上一章章节目录下一章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