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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地(2)

小林先生望着太极地久久不语。太极地的样子很模糊,潮音和鸥鸟的叫声也轻微地梦一般地模糊着。何乡长十分认真地向小林先生介绍这里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小林先生依旧没有表情。邱满子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你看这块地搞泥疗好吗?邱支书跟着说,这里水电设施齐全,周围的芦荡打雁也能吸引旅游者。小林先生还是没话,作高深的思考状。邱满子心里骂了一句狗×的玩深沉呢。小林先生嗅到一股很浓郁的泥腥气了,那是霉潮的气息在早春的季节里幽幽行走。好开阔啊,好地方。小林先生终于拿日文嘟囔了一句,然后掏出手帕擤擤鼻孔。邱满子没有听懂,故意附和说,何乡长,小林先生对这地方十分满意。何乡长与邱支书对望一眼笑起来。太极地的泥滩由于雨水浸泡软得很,何乡长说别走啦,于是就不走了。小林先生心中正巴不得呢。小林先生掉头时,邱满子怅怅打量着他的背影,嗅到他身上腻人的香水味,目光是失望的,心里也来气。你个骗吃骗喝的假洋鬼子,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别以为别人都是傻蛋,俺不忍心揭穿你就是了。小林先生扭头望见邱满子家冒烟的泥窑,抬手指了指。邱支书马上明白了,就带一行人朝泥窑跟前走。邱支书边走边说,这是邱满子家的泥窑,有年头了,他家烧的泥壶泥盘子在这一带很有名呢。邱满子见小林先生眼没亮,心里骂这家伙八成耳朵里塞驴毛了。邱支书又介绍了一番,他看出小林先生对泥疗兴趣不大,兴许歪打正着从泥窑上成了呢。小林先生抬脚甩着泥巴在泥窑前站定了。雨小多了,几只鹞鹰在泥窑顶上鹤立着。邱满子将泥窑旁边草铺里刚出窑的泥壶拎出来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接过来,仔细端详,终于说了一句,很好,这是什么物质烧成的呢?邱满子踢了踢堆在窑前的绿泥说,就拿它烧成的。小林先生竖起眼睛,来兴趣了。他弯腰抓了一团绿泥,放在鼻前嗅了嗅,一张冰冷的小白脸有了笑模样。他将那团泥悄悄裹在手帕里装起来,然后拿手指弹弹精致的泥壶,发出悦耳的空音儿。没人理会小林先生,邱满子瞅着升到空中的黑烟,喉结上下滑动着。不远处传来毛驴咴咴的叫声,邱满子扭脸看见父亲牵着毛驴驮泥回来了,两个盛满绿泥的麻袋搭在驴背上,如两块模糊的白膏药贴在苍灰的空中。父亲佝偻着水蛇腰引着毛驴走,脚下的稀泥被踏得噗噗直响。邱满子望着父亲心腔一热,鼻子就酸了。

小林先生又来兴致了。邱满子帮父亲卸完泥袋,小林先生就说坐驴去深泥滩看看一定是有味道的。邱满子沉着脸,心里骂这杂种拿俺们穷人寻开心呢。邱支书拿手指捅捅他后腰,小声说,忍着点,人家这阵儿是爷,巴结都来不及呢。邱满子满脸强撑起笑来说,小林先生想骑驴走一趟吗?小林点头笑着,笑得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邱满子将毛驴牵过来,换上父亲穿过的水靴将小林先生扶上驴去。毛驴很老实,小林先生骑上毛驴欢喜地望海。父亲说俺带客人去吧。邱满子没理父亲,看看苍灰的天,又看看空旷的太极地,吆喝一声驴,就摇摇摆摆朝深滩里走了。小林先生嘴里打着口哨,邱满子扭头看一眼站在泥窑下的众人,人们神情很木讷。邱满子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难受。忍吧,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就差这一哆嗦了吗?他想。

麻麻细雨洒了一天。

冬天偎在家里歇着,进了四五月就出门走动,雪莲湾人的习惯。乡政府组织的去东南亚和美国的考察参观团四月底就出发。邱支书和邱满子将村里与日商合资开发泥疗的意向书报到乡里,何乡长主张算上他们,范书记说意向不是合同书,等落实了才能算有了合资。邱支书和邱满子白忙活一场,眼巴巴看着人家去海外风光潇洒。邱满子倒并没有怎么难过,他为此撰写了一篇报道发在市委党报,赚了35元的稿费呢。市委有个领导还夸奖他们有思路,深化农村改革就要解放思想。这话由何乡长传过来,邱支书和邱满子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酒。醉醺醺的邱满子问邱支书,你出国第一件想干的事是啥?邱支书喷着酒气说,别提出国啦,听着就闹心!邱满子笑说,俺是打比方,说嘛!咱爷俩儿又不是外人。邱支书酒后吐了真言,支吾说,俺出国第一件事就是想桑拿浴一回,听说那玩意儿舒坦哩!逮着洋妞再来回真的,咱也他×没白活……邱满子笑得一嘴的饭都喷出来。第二天邱支书醒了酒忆起了昨夜的酒话,迭了声朝邱满子解释说,昨晚三叔喝多了喝多了,你三叔操持出国考察完全是想解放思想发展经济嘛!邱满子昨晚觉得三叔挺可爱,这么一解释他倒有些看他不起。便正了脸说三叔昨晚也是这么说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乡里出国考察团走后的第十天,邱满子从县里回来为邱支书圆了出国梦。县里有家个体公司专门组织出国参观团,收费标准高一些。邱满子一说,邱支书就打熬不住了,皱着眉头笑说,咱去,这机会不能放过去!邱满子说,村里有这笔花销吗?邱支书一梗脖子说,咱网厂提留一笔钱!那样子好像不出国明天不活了。邱满子说,你做主吧,俺该做的都做了。邱支书说,这叫啥话?你也去,村主任老毕也去!然后他高壮的身子就快活地哆嗦起来,邱满子犯着犹豫还是跟着笑了。

说走就走,出国机票转到手里才用了七天。临行前,邱支书悄悄找到算命先生卜了一卦,看看这次乘飞机有啥闪失没有。算命先生折腾了一阵子说是大顺。邱支书、邱满子和毕主任的东南亚几国之行果然挺顺的,开了眼界又交了许多朋友,邱支书想干的事也干成了,钱大把地耗去,回来反正都能报销的。但干这些事时邱支书全是背着邱满子的。毕竟他是他家未来的姑爷,不能把孩子带坏了。其实邱支书干了什么邱满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连村里的老相好齐家寡妇那点勾当他也全知晓。人嘛,谁家锅底没点黑呢。邱满子看得开。

邱满子回来只为胖丫买了条香港街头处理的真丝纱巾。胖丫喜欢得不行,抱住邱满子的脖子又是亲又是啃。邱满子不由得浑身*,亲昵地拍拍胖丫的屁股说,大腚肉乎能生崽儿呢。胖丫咬住他的脖颈说你真坏,咬得邱满子咧着嘴喊姑奶奶。胖丫松了口与邱满子抱成一团在床上滚,那条真丝纱巾不知不觉间掉到地上了。邱满子平时腻歪胖丫,把她拢到怀里,又觉得是个宝儿了,两腿打战失了章程,慌慌张张脱掉衣裳趴在胖丫白白的身上鼓捣起来,弄得胖丫摇头晃脑地叫唤……完事后胖丫有些担心,你个家伙痛快啦,俺肚里有了咋办?邱满子只管红着脸喘气不言语,问紧了,就说,放心吧,乡政府管拉结婚证的和管生娃指标的,都是俺哥们儿。胖丫心中便泛起美意,含着羞乐了,弄得邱满子不知是喜是忧。与胖丫结婚的事他从没认真想过。如果他提了干或是转了非,那胖丫就彻底没戏了。

第二天上午邱支书召集村委会,让邱满子给支委们传达海外参观考察经验,特别是要讲一讲新加坡东海岸旅游区泥疗情况。邱满子回来后就写了一份汇报材料,准备向乡政府汇报。现在他一开口先说自己原本不愿出这次国。邱支书和毕主任连忙打断他说,你这笔杆子不去,俺们回来说个啥?邱满子笑笑说,俺在乡里工作组,理应将机会让给其他支委,好在路子蹚开了,日后大伙轮着转转,解放解放思想,收获不少啊!然后他就很世故地笑了,支委们跟着笑。邱支书愣了愣,心里骂这小子得便宜卖乖呢。他知道支委和群众对他们这次公款出国意见纷纷,邱满子当众卖好儿,日后的不是全落他身上了。想想邱满子与女儿胖丫的关系,邱支书又没气了,同时感叹这小子官道上准有前途。邱满子见邱支书脸色不好,就补了几句,本来这次活动安排了半个月,邱支书急着回来引外资上企业,当然也为节省开支,俺们就提前四天回来了。邱支书脸一热心里就顺畅了。邱满子圆着场说完就进入正题,总结参观学习经验。这个材料是邱满子从《半月谈》里抄来的,十几天海外观光,除了吃就是玩儿的哪有空闲想这些。邱满子的一席话和汇报材料使支委们服了气,但对邱支书依然有股暗劲儿。有个支委问邱支书说,你说外国哪儿好?邱支书兴致很浓地说,就是城市和农村分不出来,咱社会主义新农村也要城市化嘛……邱满子打断邱支书的话头说,你别放毒啊,得长咱自己的志气。邱支书就赶忙把话扯了回来。散会时大伙鼓掌,各拍各的心事。

几天来邱满子跟着县民政局领导在村里搞“五户一保”的试点。闲下来的时候,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给他料着了,乡政府出国考察团一回来,村里就有人将邱支书出国挥霍公款的事告到范书记那里,而且牵扯到了请日商的内幕。范书记当天晚上就召开乡党委会研究处理这个问题。会上何乡长说,小康村可以出国考察,谁也没掏自己腰包,落后村更该出去走走,不见外面世界咋引来外资呢?我们应该审查一下乡党委的土政策合不合理。范书记说,他们的出国渠道不正常。更主要的是假引外资,找借口出国旅游,欺骗领导,不处理是说不过去的。何乡长又说,上次小林先生来我也去了,怎能说作假呢?范书记真正的心劲儿本是对何乡长来的,出国考察期间他们两个人就因谁住套间闹了意见,便说,何乡长护着自己的点儿,心情可以理解嘛,不过,你听小郑说说吧。团支书小郑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了引资的情况,把邱满子也装了进去。何乡长马上意识到小郑要抱范书记这条粗腿了。以前小郑在范书记与何乡长之间游荡,这回还是被范书记拉过去了。小郑说话时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何乡长。何乡长怔住,心里埋怨邱满子太冒失没头脑。下次乡里换届,副乡长的候选人就只有邱满子和小郑,派邱满子回去抓小康村建设,就是给他捞资本的机会,没想到这小子不争气倒惹了一身麻烦。

由于何乡长顶着,对邱满子和邱支书的处理决定最终没有形成。但看势头,邱满子在乡政府怕是留不住了。第二天早上,何乡长骑车去村里找到邱满子和邱支书狠狠地训了一顿。邱满子脸白了,身架发软。邱支书呆愣着,眼前像盯着一样怪物,愣一会儿又不服气地嚷嚷,俺们没啥错!何乡长心口上窝着火说,你还犟啥?屈了你了?多想想满子吧。邱支书就蔫下来,忙将不是往自己身上揽了些。他要保邱满子,不能把孩子的政治前途白白断送了。邱满子觉得小郑落井下石太不够哥们儿了,一兜火气冲头,狠狠地骂了两句。邱支书堵噎他说,骂街管屁用,沉住气!何乡长说,老范是冲我来的,只要满子主动找他谈谈心认个错儿,留在乡里还是有希望的。他也需要吹鼓手哇!邱满子倔倔地一抖手,俺才不找他呢!邱支书瞪他一眼说,你听何乡长把话说完。何乡长说,满子,你把责任往我和邱支书身上推,关键时骂我们几句也无妨,老范认这手儿。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邱满子顿觉有火球样的东西堵在喉口,眼睛忽地湿了,抓住何乡长的手说,你的心意俺领了,可俺不能当势利小人!大不了俺他×回家烧窑!邱支书说,你又犯牛脾气,到范书记那儿随便编点啥都行,总能把荒唐事圆满了。听话,啊?邱满子没说话,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尽管乡政府大院遍地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他还是不愿离开。想着父亲的嘱咐,熬个一官半职才对得起祖宗,祖先的眼睛盯着你呢!这时的邱满子脑袋就轰轰地响了,哇地暴叫一声,风一样刮出去,到村委会值班室给小郑挂了电话,没鼻子没脸地给了他几句。小郑那边连说你听我解释,他兀自将电话挂了。

邱满子没精打采地朝自家宅院走,许多人的脸都像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眼前。他鞋也没脱,就躺在炕上跷腿望着天棚走神儿。他全然不知自己失误在哪里,他只想这样躺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自家的房顶。几只鸟在房顶觅食,周围一片寂静。他一会儿想找范书记,一会儿又不想去,就这样折腾到掌灯时分,父亲从泥窑回来的时候,跟来了乡党委办公室孙主任。孙主任告诉邱满子说范书记要找他谈话。他领孙主任在老河口海鲜酒家吃了饭,就一同去了乡政府。邱满子知道范书记主动找他事情就不妙了,他想有啥算啥吧,总不能丢了人格。走进范书记的宿舍,见范书记正在灯下喝酒,一包油光光的猪蹄和一盘五香花生米。范书记见邱满子进来,眼皮没抬,依旧拿着猪蹄啃得津津有味,鼻音很重地说,小邱来啦,坐吧。邱满子坐在范书记对面,有些怯场。范书记拽下毛巾正要擦手,门开了,食堂老师傅端来一盘面条鱼炒鸡蛋。邱满子知道范书记支使下人不当回事儿,比何乡长能摆谱儿呢。范书记语气平和地说,小邱哇,你写的出国学习材料我看过啦,挺有水平嘛!其实,乡里这个考察团应该带上你,开了眼界才有好文章,下笔才有神哩!邱满子用怯懦恍惚的眼神看着范书记,不知如何搭话。范书记又说道,小邱哇,你和小郑都年轻,大有前途啊,我们都老啦!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我这人爱才,不愿看你犯错误!其实呢,你这小伙子是个实干家,就是没让邱老邪和何乡长他们用好!范书记一向管邱支书叫邱老邪。范书记又说,何乡长也不知咋想的,邱老邪是你岳父,爷儿俩揽在一起干工作能好吗?引资那件事,我知道是何乡长搞的!他眼看着自己的试点变不成小康村,心里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虚作假,我们党这方面教训还少吗?邱满子没想到范书记一天到晚傻吃酣睡的样子拢人倒是有一套。他不敢听下去了,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他不会做。范书记说,小邱哇,何乡长对你不错我知道,但是干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县委组织部考察班子要搞个座谈,单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把引外资的事说说,你最有说服力,最有发言权嘛!邱满子心跳加速,壮着胆争执说,引资是俺干的,与何乡长无关!范书记不高兴地说,你还护着他!邱满子说这是真的。范书记沉眉阴脸地说,你真年轻,遇事掂不出轻重!邱满子本想按何乡长的点拨给何乡长添几句违心话,这一刻他却将这个念头掐灭了。他痛苦地站起身,范书记抬起脸说,小邱哇,回去好好想想!然后又腾出双手啃猪蹄,啧啧咂咂如同伤风擤鼻子。

邱满子轻轻走进自己宿舍坐着。小郑宿舍里打牌的说笑声顺窗子溜进来。春日的夜风面条鱼似的在他脸上拂来拂去。疲惫无奈的春夜,万物都悄悄地生存。邱满子趴在自己写报道的办公桌上轻轻地哭了。但他马上就坐直身子,在镜子里盯住自己的脸说,没出息,省几滴猫尿吧!然后站起身,将几本书装进书包,推上车子走出乡政府大院。拐出道口他停住了,扭头朝乡政府大院好一阵张望,眼泪就下来了。再进这院恐怕是最后一次取行李了。

邱满子骑着自行车摇来晃去的,不知不觉竟骑到太极地上来了。泥岗子多了些,地势竟有些苍茫沙丘的气象。他在暗夜里看见土堡模样的泥窑,心腔就热了,顺着泥窑的浓烟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驳脱落。往下看,看见马灯挑在窑口,光亮晕化了似的融去,父亲正坐在窑口吸烟。邱满子朝父亲走去。老人终于没能镇住邪气,世间事常常不可诠释,就像这片奇妙的太极地。邱满子望着父亲的背影,默默地站着。毛驴的长嘶将这父子的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邱满子望着脏兮兮辱眼的窑口说,爹,明儿俺也来烧窑吧!父亲泥塑木雕般地不动,两只枯手机械地往灶口添树枝。邱满子又说,爹,该回家歇啦!父亲还是没有说话。邱满子蹲在父亲身后,又说了句,爹,俺咋办哩?爹还是没说话。父亲的背影将他的意志逼住。他默默地站起身,歪歪斜斜地朝太极地的深处走去。生他养他的太极地会告诉他什么吗?倒春寒的夜气无声地流动,太极地在黛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着。天光愈暗,太极地的黑白线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气又升起来了,清虚超拔又欲念横溢。邱满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着,仿佛听到一种浮出地表的声音,呼唤“孩子,孩子”的声音。他感动了,眼中的泪盈盈欲滴,这一刻他忽地有了主意。

他的目光刀一样朝远处砍去。

这当口儿他想搂着胖丫美美地睡一觉。

杂种,这世界谁都能混碗饭吃!他想。

父亲的窑火正旺,他朝村庄走去。

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的危机,被邱满子的几句话搪塞过去了。早上醒来,胖丫到海滩织网去了,邱满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昨天的惊骇竟一点也记不得了。他到了乡政府,组织部领导找他考察何乡长,邱满子当着范书记的面儿就说了说引资的内幕。范书记笑了,邱满子又能在乡政府留下来了。他觉得对不住何乡长,见了何乡长心里就歉歉的不是滋味儿。何乡长倒笑呵呵地对他依然如故。何乡长说满子你应该回村里去接着干一场。邱满子想对何乡长说尽天下好话,可他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默默地点点头走了。

邱支书挨个处分仍旧掌管全村事务。邱满子说咱爷俩儿不能就这么栽喽,不干出点名堂来真正对不住何乡长啦!邱支书咬咬牙说,俺挖地三尺也要将写匿名信的家伙揪出来!邱满子摇摇头说,小家子气,这场戏唱过就过了。你赚了出国赚了舒坦,还不够吗?当务之急是干出点名堂来,变后进村为先进村,兴许能为何乡长扳回一局!日后群众心里服气就没人背后捅刀子。邱支书想想也对,就问,你说咋干?邱满子说,还是引外资,上企业!邱支书咧咧嘴说,你别跟俺三吹六哨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邱满子急得红了眼,这回得动真格儿的,俺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哪跌倒哪爬起来!俺去北京找那个小林先生!即便他那儿没戏,也让他帮咱介绍几个外商!邱满子扭头看黑坦坦的海滩,疯狂地放纵着想象。父亲说过春末夏初的季节干事十有八成,邱满子的心劲儿恰好与这季节合拍。

春末一个多雾的早晨,邱满子背上两套父亲精心烧制的泥壶,搭乘一辆个体中巴去了北京。他按照小林先生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亚运村A座公寓,一打听才知道小林因房租涨价刚搬走了。邱满子心凉半截儿,无精打采地在北京街头逛荡。走累了他就坐在立交桥边摆弄小林先生的名片,看见上面的呼机号,他眼一亮,忙跑进电话亭。很快就呼到小林先生了。小林刚从日本回来,说开泥疗的事那头大老板没通过。邱满子不甘心,赶着说,别的就没法合作了吗?小林先生在电话里忽地想到了什么,忙说,老实说我对你们村很感兴趣,我拿来你那里太极地上的一块泥,当时觉得很像深海矿物泥,就想带回来化验,可事情杂乱就耽误了。邱满子不知道深海矿物泥有啥用,但还是问,你是不是说,如果俺们太极地是这种泥就有合作的可能啦?小林先生说,如果是这样,就太有可能啦!这种泥俗称黑金,是金贵的美容珍品!邱满子想象黑泥涂在脸上会有多恶心,一边迭了声催小林先生抓紧化验。小林先生说还怕是找不到了呢。邱满子说明早咱通电话,没有俺回家再取一块来。小林先生有些感动了,说晚上请他吃饭。邱满子满口谢绝,街上小摊儿吃了饭,就钻进小旅店睡了一夜。第二天小林先生说那块泥果然找不到了。邱满子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上火车赶回了雪莲湾,带上泥二进京都。化验结果出来,果然是深海矿物泥。连专家都惊奇,太极地不是深海之泥为何含深海矿物质呢?邱满子开心地笑了,又觉得这一笑没笑好,嘴角有种拉不开扯不动的感觉。小林先生也欢喜不尽,忙向日本总部大老板田夫雄成汇报,化验材料也电传过去。总部当下拍板投资开发雪莲湾太极地矿物泥。小林先生与邱满子合计了一下,又找专定评估,设备投资是不大的,一条净化处理线和一艘小型挖泥船就行。小林先生却没跟邱满子兜底儿,把投资困难说得挺大,为的是最后签协议时占大股。邱满子不懂企业不懂股份,他的任务就是变尽法子使劲儿将外商拉进村。村里有了外资就会奔小康,奔了小康他便有了政绩,有了政绩就能升官。道理就这么简单,邱满子想。

日本人办事效率之高是邱满子和邱支书始料不及的。第一次考察谈判人员就来了六个,两位地道日本人,四位北京分公司的中方雇员。管企业的马副县长来了,范书记和何乡长也都来陪着。县里乡里头头们说几句官话表示支持,陪吃陪喝,谈判桌上的实质问题就全落在邱满子和邱支书身上。邱满子怕日后落埋怨,也想溜边走。他说,三叔,俺是乡里派的工作组,把鬼子引进庄就由你们对付啦!邱支书说,你小子打一枪就撤,俺可收拾不了日本人!俺一见日本人就来气!邱满子板了脸说,告诉你,小不忍则乱大谋,气走了日商,俺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啦!邱支书心里没底拉着邱满子找何乡长。何乡长只是笑,邱满子当着副县长的面儿说了说有人攻击假引资,夸了几句何乡长,弄得范书记脸色不好。马副县长表态说,我就讨厌那些光说不干背后挑刺的领导!这次由泥疗引起的矿物泥合资企业是很有前途的!不仅仅是吸引了外资,更重要的是为全县提供了宝贵经验,深化农村改革就应挖掘本地资源优势!回头向全县推广嘛!说完拍拍何乡长肩膀,也拍拍邱满子的肩膀。邱满子心里平衡一些,总算替何乡长挽回了面子。

下午谈判,邱满子想躲却没能躲开,代表村里跟日商周旋。小林先生将股份分成压得很低,三七分成占股,日方七中方三。村里出厂地出资源出水电设施,日方出设备包销售。工人从当地招聘,双方出管理人员,日方暂时派小林先生代管,中方由邱支书任总经理。企业定名为蓝渤美容用品有限公司,合同有效期八年。签了协议书,一行人由何乡长、邱支书和邱满子陪着住进县城外宾楼,吃喝一顿,又去歌厅卡拉OK一把。邱满子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傻呆呆地坐着喝饮料。邱支书却搂着陪酒的在舞池里瞎蹭。邱满子心里埋怨邱支书瘦狗屙硬屎强挺着。何乡长凑过来对他说,小邱去学着跳吧,日后考察干部也算一个优越条件呢。邱满子的心松活了,另一曲开始时何乡长给他拉过一位陪舞舞女,他就怯怯地下到舞池里去了。他闻到了舞女身上的香气,很暗的灯影里他竟能看见她脸上有密密的小雀斑。小姐问邱满子是干啥的。邱满子说你看俺像干啥的?俺像书生?小姐摇头。邱满子又说,俺像老板?小姐还是摇头。舞曲尽了时小姐笑着说,你像干部!邱满子哆嗦了一下,心里十分得意。他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形象,竟也多了几分自信。

日子美好如初。

日商将一套韩国淘汰下来的旧机器运到太极地时,太极地上土建工程几乎完工了。邱支书就着在太极地旁边空地放电影的空当,将与日商合资的事情跟村民们讲了。村人觉着拿泥美容就荒唐可笑,别说三七分成,就是一九分成也是白捡的,不就是泥吗?雪莲湾太极地最不穷的就是泥了。村民鼓掌赞许村委会干部的眼光和魄力。邱支书气气派派地在人群里穿行,从众人的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不久前他的处分撤销了,春风得意,夜里往齐家寡妇那里也去得勤了。邱满子没有讲话,但他从村人的冷漠里感到某种潜伏的骚动。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会乱,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

邱满子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开工前的第一场风波是由太极地惨案的石碑引起的。小小纪念碑本来几乎被村人遗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视察工地看见那石碑,也没细瞅,就下令将把它挪到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开的,村里的几位惨案亲属就气呼呼地找邱支书。邱支书是抗日女英雄的弟弟,自然要站在这边说话,他觉着日商财大气粗忘乎所以,简直是拿他不当回事儿。他找到小林先生质问,为什么要把石碑搬走?小林先生解释说,石碑那块地要建车库。邱支书涨成一张猴腚脸说,车库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问为什么?邱支书说,因为你是日商!小林又蒙着问,日商怎么了?邱支书说,那是一块什么碑,你狗×的知道不?他拽着小林先生就去河堤上看碑。小林先生蹲下身细瞅一会儿,说,我当时不知道。邱支书说,群众有意见呢,对企业也不利,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太极地,悚悚地生出惧怕来,他想自己不能软,这些农民胆子大得能翻天,第一次较量就软了,日后他们会得寸进尺。小林先生硬硬地说,既然搬了就不能再搬回去!宁可关了也不能让步!邱支书火了,三说两说就与小林先生大吵起来。在工地上刷油漆的胖丫瞧见了,急急将工棚里下棋的邱满子叫来。邱满子心里急得很,飞快地跑去老河口。黄昏的老河口被雾搅得模糊了,像裹了层厚厚的老帆布。邱满子先听到的是邱支书的吼叫声,这声音像是在他脑壳上扎了一道铁箍。他问清了底细,心里就来气,劝劝小林先生,然后将邱支书拉到河坡的泥坝后面说,三叔,你又发扬抗日传统了吧?日商怎么说得罪就得罪呢?你因一块石碑将外资搅黄了,俺就再也不管啦!邱支书嘟囔说,他妈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说啥,老百姓也看不过眼哪!邱满子说,你老简直蠢到家啦!搞经济可不是斗气儿!邱支书不服气,搞合资得相互尊重,俺就情愿做奴才吗?邱满子摆摆手说,咱不争论,你静下心来想想,想通了给小林先生把话拿回来,忍一忍,不丢人哩!邱支书闷闷地不再言语。可那边的胖丫又双手叉腰地跟小林先生闹了起来。胖丫急三火四地将邱满子拉来是想给父亲请帮手的,没承想邱满子倒将父亲熊了一顿。她不敢跟邱满子闹,满肚的怨气只好往小林身上泄了。她扭着屁股,一蹿一蹿地蹦起来,唾沫星子飞溅,引了工地上许多人围观。小林先生脸色寡白,气得浑身抖抖的。邱满子听见吵闹忙赶过来,看着眼前泼妇样的胖丫,心一下凉了。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吗?六月,该诅咒的六月黄昏,叫人说什么呢?他喝住胖丫,默默呆愣了一会儿,然后,邱满子当着众人说,胖丫,你过来。胖丫看邱满子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光,心里发虚,悻悻地挪过来。邱满子很平静地站在胖丫身边说,你骂小林先生不对,人家是客,去道个歉!他这时看见,胖丫的头发被风吹成老鸹窝了。

胖丫扭身说,俺不去!

去!邱满子恶狠狠地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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