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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年灯(5)

钟声响过之后,单五爷心头一紧,呆呆地朝桥头方向张望了很久。他心里明镜似的,是老喜旺干的,老人心腔一热,眼窝真的汪了泪,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将两滴泪抹碎了。静伫良久,他辨出遥遥荡来的吆喝声和争吵声,不多时便有零零星星挑灯的村人走过来。看见呆傻的单五爷就说,单灯匠,老喜旺对你不薄呢,敲钟给你拉伴儿呢。这老爷子大冷天苦撑个啥呢?呀,六盏灯往西街一挂,就是三百块哪!单五爷听了就恶煞煞地绷起老脸。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单五爷支棱着身子,抠抠搜搜从青布棉袄兜里摸出铁钩子,将六盏灯一个一个摘下来,挤到一处逆风的地方。这时老人的脸猛然间像黄表纸一样黄了,他的眼睛却是红红的,牙齿咬着嘴唇,硌出了血。他一只枯瘦的手弯曲着颤抖着伸进八福灯里,拔出一根洋蜡,往灯纸一歪,八福灯就燃烧起来。迎了风口,那五盏灯也轰地着了。阵风卷来,火舌蹿动,舔灼黑黑的天穹,飘起的纸灰,一片一片漫天弥散。单五爷泥胎似的站立不动,连棉袄袖爬着火苗子都不知道了。

狗×的,今日就是今日啦!单五爷想。

古钟又响了。灯笼开始移动。

桥东街终于踢踢踏踏地热闹起来。

白得圣洁的雪野经历一场狗战之后显得无奈和肮脏。雪灯会的第二天,是本月第一个有日头的日子。单四儿背着猎枪打了一天兔子,他发现老爹在焚烧灯盏之后却破例精神起来。黄昏时分,没颜少色的日头蔫溜之后,单四儿看见狗战后的海滩雪地上散落着许多令人心悸的殷红。很快,单四儿就看见杨二寡妇的大黄狗从老河套里颠过来,它的前头是杨二寡妇和龙家后人,他们摆完茔地灯回村去了。单四儿看见大黄狗遥望着西天时叫时停,叫声失常而急躁,狗的视线里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现象。日头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阴了,模模糊糊老帆颜色的天幕铺下晕晕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动着说不清的东西。单四儿觉得这天景儿够怪的,拎着兔子很猥琐地回了家,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进家门,看见老爹蹲在灶台边吸着烟斗。单五爷烧了灯以后身子骨没垮,但他顿时苍老了,话稀,脸上快快地愁。他显然无法应付眼前的事了,雪灯会变得那么遥远,不再属于他了,连老喜旺都败在杨二寡妇手里,杨二寡妇毒哇。夜里老喜旺来家里看他,待到很晚才走,望着憨头憨脑的老喜旺就有老水令的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闪着那个记忆,却躲不开。单四儿对爹昨晚烧灯的举动十分不满,他说烧的那是钱呢。他扶着老爹回家的时候,心疼得长了满嘴燎泡,他说父亲蠢简直蠢到家了。可也有人递过话来,说单五爷是条汉子。单四儿撇开钱不提想想爹烧灯的场面也是挺过瘾的。人无须看多深多远,宽宽展展过眼前的日子吧。单四儿劝老爹。单五爷不理他,他拿儿子没辙了。单四儿将两只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溅起一片草灰。他这时看见父亲的脸干瘪而细长了,就像过去穷人的钱搭。单四儿觉得父亲可怜,就来句宽心话,爹,让娘熏了兔子给您下酒。单五爷看了儿子一眼没搭腔,他心里正盘算着夜里为老喜旺家坟地看茔地灯的事。他不愿让单四儿知道,也不让村人知道,做给他心目中的英雄老水令,其实是安慰自己的。娘望着父亲的样子一言不发,是满脸的辛酸和忧虑。

单五爷为老喜旺守茔地灯,老喜旺心里高兴,过去守灯是很讲究的。谁做灯谁守灯,若是单家灯匠亲自上了坟地,那就是茔地家族的荣耀了。如果夜里丢了灯或是毁了灯,守灯人要挨罚的,罚守灯人在雪地里给坟头跪上三天三夜。单四儿心粗,他看见娘将油渍渍的老羊皮袄找出来放在灶台上,也没往守灯上想。因为他这会儿正做贼心虚呢,他为杨二寡妇守茔地灯更怕爹娘知道又生意外枝杈。爷俩这阵儿是麻秆打狼两害怕呢。单四儿在天黑的时候吃完了饭,穿上绿色棉大衣,怀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门。娘看见他的影儿喊,四儿,又干啥去?单四儿也不停下来,甩回一长腔,俺找小翠去。一提小翠爹娘就不说啥了,他们巴望着单四儿快完婚,弄个老儿子娶媳妇大事完毕。单四儿跑了几步又返回来,将那杆老旧的猎枪背上了。他不慌不忙地踩着积雪走,由于白天晴了,雪化了一些,傍晚冷风一刮又冻实了,走在路上滑溜溜的。单四儿撑着平稳,在桥头还是跳腾一下,急忙拿枪支住了,就像一个三条腿的怪物。这时躲在暗处的小翠就咯咯笑了,单四儿说,光知道笑,还不快过来扶俺一把。小翠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单四儿就势抱住小翠刚搽了香粉和防冻油的脸蛋亲了一口。小翠将单四儿拉到桥头古钟底下,掏出防冻油,抹在手心里,然后张开两扇巴掌捂住单四儿的脸,揉搓起来。好舒服,单四儿说。小翠拿巴掌轻轻扇了他一下,讨厌!街筒子传来脚步声,单四儿说去找杨二寡妇先要一半订金,然后拉着小翠的手走了。街道两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灯笼悬在空中。月儿刚一露头,就被阴云埋了,雾就落下来,雪莲湾从没有过这样稠糊糊的雾,使单四儿的眼前像稀粥一样糊涂了。到了杨二寡妇家,单四儿索了一千元订金,等灯守妥了,杨二寡妇再付另一半。单四儿佩服杨二寡妇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性子。黄昏的时候,杨二寡妇已经带领家人去老坟地祭了祖,夜里就只有灯匠守灯了。杨二寡妇十分眼薄,看不起单家人,可是单家灯和单家守灯人对她来讲又是多么重要。这天晚上,杨二寡妇破例喝了酒,笑翻了,她觉着自己真真尝到生活的好滋味儿了。单四儿压根就没审视杨二寡妇的表情,他把替仇家守灯看成在锚眼儿看船一样轻松。杨二寡妇说,四儿,由俺家大黄跟你去坟地,它是你的帮手呢。单四儿摆出一副淡淡漠漠的样子说,行啊,大黄去跟二婶子去是一样的。听了这话,杨二寡妇有些恼火,还是忍住了,想想单四儿守茔地灯的窝囊样,便有了莫名的兴奋。她挥挥手,走吧!然后就将那双很刁的烂圈眼睛闭上了。

雪夜漆黑而浑白。

大黄狗乖顺地走在前面,狗腿强健有力,异常灵捷。单四儿和小翠说说笑笑地走在后面。单四儿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着前头的大黄狗,单四儿恨得咬牙根儿,顺手从肩头摘下猎枪,不动声色地瞄准大黄狗的脑袋。小翠摁下他的猎枪说,别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灯笼都白做啦!单四儿呵呵地笑了,说,俺不放枪。然后猎枪依然呈瞄准姿势端着,端着枪眯着一只眼走,眼前的大黄狗幻化成杨二寡妇的脑袋,继而又变回黄狗,狗脑破裂,血和*咕嘟咕嘟流在雪地里。单四儿眼里出现这样画面的时候,心里就格外舒服,端着枪走了很长一截路。小翠说,你累不累,跟个孩子似的出洋相。单四儿摆出鬼子进庄的姿势,一直端枪瞄准到了龙家坟地,才把枪放下。单四儿操持着将白天运来的几捆秫秸铺在雪地上,这就是一宿歇脚的床了。铺完秫秸他就拿秫秸当引柴,点燃了一堆树杈子。树杈子沾了雪很潮,冒起一股浓重的黑烟子。单四儿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满脸的灰尘。火苗子渐渐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热气湿漉漉的,但它既能照亮也能祛寒。这时候,单四儿和小翠分别拿秫秸火一点一点将散落在坟地里的蓝灯笼点着了。这时坟地就暖和了,景致也极特别,蓝幽幽的灯笼铺铺排排,映得坟地像是布满星星的天景儿。小翠忘记了是在坟地守灯,欢快地叫起来,真好看,真好玩儿!单四儿以前守过灯,从没有像今夜守蓝灯这样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灯,努力把灯看懂,看*凄美的灯盏变换流转,陈年老事俱到眼前来了。他的脸肃肃的,像位老人蹲在林秸堆上垂首冥想。起风了,天穹猛然灰暗许多,接着就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雪花抱团儿凝成颗粒状的小冷子,将单四儿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就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来搅乱刚才不正常的气氛,野歌哼得小翠脸一红一赤的。单四儿里里外外又硬起来了。大黄狗在蓝灯群里钻来钻去。夜半时候,他们听见村头传来赵大爷敲铜锣的声音,夜越黑得深,锣声越敲的神秘。坟地的雪野一派灰蓝。不多时辰,单四儿就觉出天气的异样。海湾雪夜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他看见从海边的方向卷来糊糊涂涂的雪带,风声响得厉害,一扇高高的雪墙盖来了。最敏感的大黄狗朝雪带哭号般叫着,比黄昏时看见大黄狗的样子更凶。单四儿眼前是白白的雪柱。小翠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了单四儿怀里。

坏了,雪晕。单四儿说。

雪晕在雪莲湾的冬天时有发生。它是海啸在冬日里的变种儿,强台风席卷大冰海上的积雪,催出一道道雪墙,横扫十里长滩。单四儿扭头呆呆地看,率先拥来的是一股龙卷风,摆在茔地上的蓝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滚动起来,有的立马就着了,有的滚出老远依旧惨然地亮着。雪墙铺天盖地压来的时候,单四儿瞧见大黄狗嗷嗷嘶鸣着钻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单四儿看见小翠吓得脸子寡白,那团火堆被雪坨子盖灭之后,他就看不清小翠的脸了。小翠说,灯。单四儿一手抓枪一手拉起小翠就蹽,撤,谁管球灯!他的手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小翠的手腕子,他的手血管暴胀,小翠的手不住地哆嗦。狗×的,这是天意!单四儿说。他们没跑出多远,雪墙就稀里哗啦朝他们压来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万物。单四儿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就将小翠拽了出来,在下一道雪墙扑来之前,他拽着小翠往前扑了一程,身后刨出一片雪雾,很快就被另一道雪墙压住半截身子。他们一摇一摆地拧出来,又往回跑,雪越来越厚,他们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过了河套,爬越河堤,风头子就软多了,雪墙也矮矬了,他们累稀了,扑扑跌跌,末了几乎是一点一点爬回村里的。

到处是层层叠叠的雪梁子。

单四儿和小翠撞开家门时,发现娘拿毛巾捂住嘴巴望着窗外哭泣,哀哀戚戚的声音十分难听,见单四儿回来了就说,快去救你爹哩!单四儿问,俺爹不在家?娘说,你爹去给老水令守茔地灯去啦!单四儿听了身架一塌,裤裆就湿了。他青着脸,连句话也没顾上说,拉着小翠就扑进了雪雾里。他和小翠径直奔老喜旺家里去了。他们拿脚踹门,老喜旺也正被雪晕闹醒,听见单四儿野野的一声喊,就屁滚尿流地穿好衣裳,慌慌张张地奔出来。走吧!单四儿就甩出这两个字,老喜旺和小翠就急火火地跟上去了。风弱了些,雪晕时吓人的情形有增无减,白色的雪墙与海天相接,凌乱的雪地上呈扇面交叉,行走十分艰难,趔趔趄趄的。风的啸吟沉沉浑浑,单四儿的泼野吼就显得很弱了。翻了一道雪梁子,又爬上一道雪坎子,眼见着老喜旺家坟地了,也没见单五爷的影子,一片浑浑的孝白,纷纷扬扬的雪粉如一盏扑灭的孤灯在单四儿眼前飘逸。爹——爹——单四儿绝望地跪在雪梁子上,双手挖着积雪,老喜旺和小翠也跟着挖,谁也不说话,疯狂地拿手刨雪,斜线流动的雪梁子上一时就立一柱雪白。单四儿嘴里溜进雪团子,鼻音齉齉地说,老喜旺大叔,俺跟你掰扯掰扯。

老喜旺扒着雪说,说吧。

俺爹要是活不过来啦……

别往坏里想,孩子!

往后你就是俺家仇人,成吗?

老喜旺愣起眼,不大明白。

单四儿脸上就有泪纵横了。

天景白亮起来,雪梁子与天空的界线愈发明晰了。雪一层一层,线条柔缓起伏,如异常优美的沙丘。寒气无声地游动、渗漏,眨眼之间雪梁子就像雪雕一样牢牢地筑在那里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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