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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年灯(4)

老喜旺眨了眨眼说,给你500斤,咋样?单四儿眯眼算了算说,少,不能再多啦?老喜旺摇摇头说,这就够可以的啦,你小子别不识抬举!单四儿说划不来,杨二寡妇的灯俺能挣5千多块,你出得比这多,就给你做!咱也学学市场调节哩!嘿嘿……老喜旺沉着脸,有怨气,他猛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力越发不好使了。气归气,他能将这钻进钱眼儿的小子开除地球吗?人随势走吧,老喜旺想。他左想右想也寻不来一个万全之策。村支书媳妇和小翠端出热气腾腾的煮饺子催他们吃饭。老喜旺不甘心败在杨二寡妇和平时最不起眼儿的单四儿手里,权力不灵了,就得往上搬钱了。老喜旺有钱,可他怕露富呢,注定戴了帽翅儿的人不悠着点就会栽的。他思谋了很久,咬咬牙,狠了狠心说,四儿,你过来!单四儿颠儿颠儿凑过来洗耳恭听。老喜旺痛苦地扭皱着脸说,给老叔保密,别跟外人讲,老叔将你给杨二寡妇做的茔地灯买过来,反正还没裱糊蓝纸呢!老叔私下给你钱,她多少俺多少。单四儿说,你老想得对,不过她多少你多少,俺就犯不着这么折腾。老喜旺说,每个灯多加10块钱。单四儿说,这就成交啦!杨二寡妇没交俺一分钱呢,买卖是俺的自由,她生气也白搭!治治那臭娘儿们!单四儿就连荤带素地骂开了。老喜旺怕他瞎戗戗,就骂他一句,闭上你的臭球嘴!老叔说正事呢,村里邪气太盛,得镇一镇啦!单四儿说,老叔英明,这钱花得值得!老喜旺顿时有了舒畅的感觉,拖着很重的鼻音说,老叔抓经济还抓不过来呢,哪有心思操持雪灯会?这纯属她杨二寡妇逼的,不是跟她斗富,老叔想啦,俺家老坟地跟杨二寡妇家的不远,就隔那么一条浅河套,雪灯会上人家茔地灯火辉煌,你老水令爷爷的坟地黑咕隆咚,村人咋看?你爹说得好,村里就不能正不压邪!老喜旺说着不由得下意识地眼窝潮了,嘴上不说心里受用,有了钱,他也想当甩手东家,也有祭祖的欲望了。这几年他的威信直线下降,搞得他越发恐慌了,越恐慌就越怕失去权力。他要借雪灯会祭祖茔的灯擦亮村人的眼睛,重新回忆回忆就快忘光了的老水令,借死人的余晖树树他的威信。单四儿十分得意地收回目光,眨眨酸麻的眼,说,老叔,俺不跟外人讲,你别对俺爹讲就成,到时走漏了风声,俺老爹就得骂俺个狗血喷头,到那时俺也就六亲不认啦。老喜旺没听单四儿说的是啥,眯了眼想象茔地灯的景儿,陷入一种盲目而无所适从的快乐境地。

老喜旺的脸相比一盏老灯还要苍老。

老叔,俺走啦。单四儿站起身。

小翠说,在这儿吃饺子吧。

单四儿说,俺立马回杨二寡妇灯坊!

四儿,老叔说的话都记住啦?老喜旺说。

记住啦,老叔!

你小子要胡来,老叔整不死你!

俺明白,老叔,其实俺是老实人。

蔫人出豹子!

你老嘴真刁。

滚吧,投机分子。

投机分子,这话说得真好!

单四儿走在雪地里想。

这个夜晚的雪时落时停,村巷里到处闪烁着莹莹白光。单四儿顾不上注意雪是落是停,风扫雪地的声音在他听来像哈出的气一样虚幻。走到杨二寡妇家门口时,单四儿看见不远处卧着一条狗,他认出是杨二寡妇家的大黄狗。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儿。单四儿站住了,他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像一棵秃树。这些天杨二寡妇家的地皮儿踩熟了,连大黄狗都将单四儿当自家人看待,见他狗没咬,呜呜地喷着响鼻。二婶子在屋吗?单四儿在门口喊上了。没有应声,单四儿瞧见楼下堂屋悬着几盏灯笼,像一张张人脸模模糊糊,忽扁忽圆,忽长忽短,风雪将院里的灯光弄得七零八碎。单四儿可怜巴巴无着无落地站着,心里盘算着,如何跟杨二寡妇摊牌。要么杨二寡妇给他的灯抬抬价儿,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上放风筝随他去。他也学会算计人了,这并不说明他见识短。其实,这会儿的杨二寡妇也在算计单四儿呢。她躲在楼上客厅里边吸烟边看电视。电视里的风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闲地晃荡着。女儿杨倩上楼来说单四儿叫呢。杨二寡妇说,让他叫吧,有大黄陪着他呢。单四儿又可劲儿地吼了一嗓子。杨二寡妇饶有兴味地笑着,这小子嗓门真野,叫驴似的。倩倩,去下楼告诉他,就说俺不在家去查看坟地了,让他去坟地找俺。杨倩怯场了,支吾说,娘咋能这样呢?杨二寡妇说,娘今儿有点不舒服,一天到晚都胸闷。女儿杨倩说,拿药给你吃。杨二寡妇撇撇嘴说,甭拿药,遛遛单四儿就是娘最好的药!杨倩不高兴地退出去了。单四儿等得不耐烦了,抬腿就想往里闯。刚一迈步,大黄狗没叫没咬就蹿起来,前爪直抵单四儿的咽喉。单四儿吓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儿地退了回来,大黄狗也十分乖巧地缩了回去。单四儿十分可怜地笑笑,笑是苦挣出来的。人的苦处每每是不相知的,伺候人的营生,必须得遭得起大罪。他十分尴尬地看着狗,觉得这狗跟杨二寡妇一样不可捉摸了,连眼前雪夜里黑影幢幢的小楼也变得恐怖和神秘。杨倩走出来跟单四儿说了话之后,单四儿偏偏当真晃晃悠悠朝村外老滩上去了。他像晕头驴一样,跌跌撞撞地走进雪野里。过了雪层很厚的河道,风头子就硬了,雪粒子呼啦啦砸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勉强睁开眼缝儿,用力往龙家坟地望,只见地上催出一片大大小小的雪坨子,雪坨子一窝一窝地移动,仿佛四面都是坟头,一重一重的坟头,他马上感到了沉重和压迫。他缩着头寻人寻灯,除了雪就是坟,没有杨二寡妇半点影子,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受到捉弄了,心里骂了句,脑袋就蒙,一蒙,他就失去章程了,像是遇了鬼打墙,沿龙家坟地绕来绕去,如同误入迷魂阵。阴风越发浓了,坟地里的风声是很吓人的,单四儿鬼追似的奔跑起来,浑身乍冷乍热,顿时有了百蛇缠身的恐怖。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到桥头来的,身一软,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他遥遥听见几声狗叫,声音挺熟的,那是村支书老喜旺家大黑狗叫呢,仿佛又看见了老喜旺,心里生了根才不那么害怕了,爬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雪,又稳住神走路了。拐了一个街口,单四儿就听砰一声枪响,心里猛打一个哆嗦,唰啦唰啦的脚步响得急促仓皇。单四儿循着声音走去,见是村支书老喜旺院里乱哄哄像闹土匪。老喜旺的声音跳到墙外来了,哪个杂种,杀了俺的狗!村支书媳妇骂骂咧咧地推开门,查找墙头下边丢下的脚印。单四儿听出有事儿了,怕背了黑锅,抹身拐进一个胡同,溜了。怕是哪个没在冰海上打到海狗的家伙拿老喜旺家的大黑狗练枪呢,也许是跟老喜旺做了仇家的人干的。老喜旺仇家越发多了,单四儿想。

又转到杨二寡妇家门口。

单四儿又看到了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大黄狗卧在门口狺狺地蠕动,单四儿心里巴望再听一声痛快的枪响。走近些,他就闻到了狗身上的一股气味。他想着等过了雪灯会,他也拿枪来爬上墙头给大黄狗一枪,这一定是很痛快的事情。不过,人大多数时候是在做着不痛快的事情,不痛快的事儿真他×多哩。他想,就昂头又喊了一嗓子,二婶子哟,送灯来啦!他故意将灯字说得含混不清,听起来是个“终”的声音。这一回杨二寡妇很及时地回应了一声,快来,四儿。杨倩下楼开了门,将单四儿领上楼去。单四儿看见杨二寡妇坐在沙发上吸烟,表情很快活。单四儿沾满雪粉的鞋没脱,狼狼虎虎地就踩到地毯上来了,问,二婶子这么欢喜,准是又发财啦!杨二寡妇声调和姿态透出一股傲气,说,四儿,二婶发财都麻木啦,欢喜不起来,是俺家大黄满街筒子逃窜,真叫人开心!这句话戳到单四儿痛处了,抬眼与杨二寡妇的目光碰了一下,说,二婶子,你开心就成,要是你老心口堵着,有啥三长两短,俺可就完喽!杨二寡妇说,也倒是,除了婶子,没人认你们单家灯!单四儿嘿嘿地笑了,那二婶子可就说错啦,今晚俺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又杀出一家做茔地灯的,还偏认俺单家灯!杨二寡妇涂了很厚化妆品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但依然很镇静地问,是谁哩?单四儿说,二婶子猜猜呗,杨二寡妇说,除了老喜旺不会有别人。单四儿一拍腿叫道,二婶子好眼力,跟你老直说了吧,老喜旺要全盘买下俺做的茔地灯骨,弄到他那里做彩环茔地灯,每盏灯比二婶子多20块钱。俺给人做灯就认钱,俺爹抓名,俺抓钱,谁钱多俺就给谁!市场调节嘛!

杨二寡妇怒了,你敲俺竹杠?

说哪儿去啦?俺是撤兵!

杨二寡妇咳了几声,又胸闷了。

二婶子,俺就听你一句话。

告诉老喜旺,俺每盏灯再加十块!

嘿,婶子够气派!俺再问老喜旺叔去!

单四儿抓起了电话。

杨二寡妇说,俺会永远压他一个点儿!

成,俺算找对庙门儿啦!

滚吧,你个跳槽的驴!

跳槽的驴,这话说得真棒。

单四儿走在雪地里想。

农历十一月二十的雪莲湾大集,使杨二寡妇和村里的雪灯会如期举行,赶集归来的村人在黄昏的时候将那憋了好长时间的灯谣唱出来。天一煞黑儿,单五爷和单四儿就将灯盏挂了出来。村委会的喇叭吼得没完没了,震得街筒子乱颤。村委会要集中各家灯盏到桥东。那么,桥西就是杨二寡妇独挑的雪灯会了。按这块地埝的古老风俗,家家户户都要挂灯出来,借灯除邪,借灯照福,讨的是往后的运气,特别是茔地灯,说头更多了,家族的兴旺全靠茔地灯托着呢。茔地灯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几盏灯是对先人不孝,所以村里做茔地灯的只有杨二寡妇和老喜旺家了。单五爷只为老喜旺做了精美的茔地灯,自家却做不起,灯匠世家的坟地只能灯无一盏了。单五爷心里难过,却也不敢高攀,自家手头拮据,只有替人家守茔地灯的份了。不过,单五爷做的六盏灯在东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挂,就已经十分惹眼了。单四儿帮着单五爷将灯挂妥之后,就蔫溜儿找小翠去了。他从杨二寡妇的茔地灯里挣到钱了。老喜旺末了还是败了,他没能跟杨二寡妇斗富,但他心里的劲儿却越发强烈了。焦化厂占地的事他找乡长说了几次了,不治杨二寡妇一下子,恐怕他的心口痛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眼下的雪灯会,他又做了十分精细的准备。他设想着,村人呼啦啦将灯挂在东街,让杨二寡妇尝尝在西街独挑孤灯的滋味是啥样子。单五爷有村支书老喜旺做后盾,心里既踏实又美气。老人坐在那盏八福灯底下吸着短而粗的烟斗,看着提灯奔走的村人,几乎褪成黑灰颜色的青布棉袄,斜斜地披着,老脸像一盏老灯悬在那里。老人嘴里哼出的灯谣在孩童嘴里做了童谣唱。嘡——嘡——嘡——村委会守喇叭的赵大爷一边敲锣一边喊,点——灯——喽——然后他就指挥着各家各户挂灯。赵大爷猛然发觉桥东街的灯稀稀拉拉,有的已挂好的灯笼被主人摘走,飘飘忽忽的灯影流过小木桥,朝桥西街移去。赵大爷手里的锣也不敲了,朝桥西方向张望了许久。单五爷也觉得不对劲了,弓一样的眉毛凝出疑问,老赵头,这是咋回事哩?赵大爷叹一声,八成是杨二寡妇出啥么蛾子啦!单五爷寒了脸,气得沸儿沸儿的。眼巴眼盼的雪灯会就这鬼样子?单五爷生闷气的时候,他身边的灯笼几乎都撤光了。赵大爷说到那边看看,许是老喜旺又改章程啦。单五爷倔倔地说,他敢,给他仨胆子,村里的雪灯会可是俺跟他撺掇起来的。赵大爷踏着雪走了,单五爷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脸子跟他去了。

但没走上木桥,单五爷就看见西街密密实实的灯笼十分火爆,星星灯、荷花灯、蟠桃灯、属相灯、灶王灯应有尽有,挂了满街筒子。单五爷看傻了眼,好多年没见的灯这回都见了。他不知是村人晕了头还是杨二寡妇施了啥魔法,连最讲究的八仙过海灯和猴栖金山灯也被天王玉柱托出来了。他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灯,但的确给渔村平平常常的雪夜增了色。单老灯匠,快把你的灯盏拿过来助阵吧!有人跟单五爷说。单五爷恼成一张猴腚脸说,俺才不跟杨二寡妇搅骚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说单老爷子还记仇呢,然后就抱着孩子赏灯去了。村巷里的喊声粗粝、亢奋、悠长。赵大爷拎着面饼大的铜锣凑到单五爷跟前说,老哥,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原来是杨二寡妇出了血本,在西街挂一盏灯当场就奖50块钱,她还花钱请了皮影班子,一会儿就在桥头唱上啦!单五爷木呆呆地愣着,不吭声,浑身像灌了铅般沉重。他的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被灯一照,猴腚似的红着。世道变啦,过去杨二寡妇这号人就是有一座金山,却换不来一顿热饭。单五爷自顾自地说,一张冷灰色的老脸空空静静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灯,一片模模糊糊的脸。忽然,单五爷看见杨二寡妇神神气气地过来了,便赶紧扭了头,缓缓往东街走。杨二寡妇悠闲地走在人群里赏灯,身后拥着一群人,大黄狗摇着尾巴钻来钻去。灯影里的杨二寡妇,眉眼儿不显老,标标致致的模样,气韵逼人,只有细心人方能瞧见她的下眼睑赤红发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远就瞧见走路的单五爷。她便紧走了几步,声音很甜地喊了一声单五爷。单五爷装没听见,哼一声,快快地走了,走路时把雪地夯得微微颤动了。杨二寡妇见单五爷灰溜溜的样子,从心里往外舒服。眼皮子前边的事她总也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偏偏很当回事的。单家人她是很关注的,她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快乐与单家的兴衰联系那么紧密。单老爷子走了,不长时间,杨二寡妇就在人群里碰见赏灯的单四儿和小翠了。四儿,也给婶子捧场来啦!杨二寡妇说。

单四儿说,真火啊,二婶子。

俺正要问你呢。

二婶子有啥指示?

你们单家灯咋没挂过来?

那是俺爹的事儿。

你爹的挂过来,俺加倍付台子钱!

二婶子又拿钱打水漂儿呢。

少废话,成不成?

单四儿说,俺去说说看。

杨二寡妇笑说,明晚茔地灯,你守灯吧!

啥价儿?单四儿问。

守灯费五百块。

少!

你说。

少说两千块!

夯人哪!

这跟做灯不一样。

为啥?

守你龙家坟不是杨家坟!

照直说吧。

俺要精神损失费。

真敢捅词儿呢。

人心是秤。

由你由你。

你个鬼变的!

单四儿心里骂了句。

单五爷被桥西街雪灯会的阵势搞得很伤感,默然不语。他竭力不看那灯,他把别人的灯看成豆腐渣,看成粪筐子悬在街上。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乱,人都变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坏了,看哪儿都是毛病。难道是俺错了?天错地错单家灯怎会错呢?要么是老喜旺跟俺玩儿起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单五爷嘀咕开了。他边走边寻着村支书老喜旺,他要问个明白。俺这把年纪还给涮了,早知出现这般尴尬局面,单五爷就不会挂灯出来了。老人的步子走得温温吞吞,内心无法梳理,眼睛发迷了,天旋旋地转转,木桥、老树和灯笼倒过去了,人流倒着流动,雪地在天幕上悬着。颠倒着看小村雪灯会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着老喜旺,不知不觉溜出人群,到村口小卖部赊了一瓶老白干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来。喝了酒,他腋下便涌出一柱汗来。走上东街村巷时,远远地就瞧见他那六盏灯笼悬在蛤蜊皮子堆上。一条街就剩这一处灯了,没有人影,几盏孤灯无奈而凄然地眨着眼睛。单五爷慢慢地爬上蛤蜊皮子堆,守着孤灯喝闷酒,老脸便有了红红的酒晕。他两眼昏花,眼睛的确不中用了。房顶和树丫上的积雪被风吹落了,落在灯盏上,落在单五爷的脸上肩上。他抹了抹脸上的落雪,抹了,脸上水水的像落了泪。老喜旺悄悄走过来,看见单五爷枯树根似的蹲着,看见灯影里老人湿湿的脸,真的以为他哭了,心里就慌了。他愣了好久,热热地喊了声,老哥,你老真让俺好找哇,刚才去哪儿啦?单五爷抬头见了老喜旺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啥也没说,又耷拉着眼皮喝酒。老喜旺凑上来说,老哥,也给俺来一口,驱驱寒气。

单五爷不理他,愁纹一道一道地网在他苍老的脸上,只有抬手喝酒的时候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人心无望,连骨子里都沉,此时的老喜旺也不是滋味,见单五爷这个样子,心里就鼓鼓涌涌更不安了。老喜旺说,老哥,想开些,不就是个灯会嘛!村里没那么多钱,才让杨二寡妇钻了空子!你老看着,日后俺有招儿治这个娘儿们的。当初俺就想了,没钱,这集体活动不好搞啦!单五爷听着心里就不咋怨老喜旺了,过去老喜旺一沉脸,这疙瘩准阴天,这会儿市场经济他就不灵了。混账日子挤对出五花八门的邪念头,单五爷心里多少原谅了村人,原谅了挖窟窿打洞找钱的四儿子。黑馍泡白菜,各取心头爱,独挑孤灯也没啥不好,单五爷自己为自己过灯会。单五爷想。老灯匠越不说话,老喜旺心底越慌,他问,老哥,要不就将灯挂到西街去?单五爷瞪了血红的眼,去得杨二寡妇那骚钱?除杀了俺!老喜旺说,不去就不去,天气这般冷,要么你老就先回家歇着。单五爷脖子直直的,眨巴着眼说,俺就在这儿,俺哪儿也不去!老喜旺苦苦一叹。单五爷说说气话,睁了眼再看空空的街巷,提不起一点神儿来。他全然不知往日雪灯会的激情丢在了哪里,那逝去的美妙日子不会再来了。于是,这雪灯会存在的意义,早已让金钱把它从民俗中异化出来,昭示着村庄昔日流逝的时光。老人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挤到节日外边了。老喜旺缓缓站起身来,脑袋发胀,呼吸沉重,稳了稳神儿,才默默地走下蛤蜊皮子堆。×他个奶奶,咱也长一回志气!不信她杨二寡妇本事大得能翻天!老喜旺嘟囔了一句,踩着雪窝儿走了。单五爷瞄了他一眼,觉得他很古怪。村支书古怪的举动引发了单五爷许多神秘的猜想。老喜旺走了一会儿,单五爷就听见桥头歪脖子老树挂的陈年老钟给敲响了。这古钟造于光绪年间,是小村变迁的见证人。这些年村里装了喇叭,古钟就闲挂着成为小村一景,村委会规定,不发生海啸一类的大事情,钟是万万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着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灯扎了窝子,人也扎了窝子,古钟沉闷粗粝的声响像落了*,在人窝子里炸了。密密的人头齐刷刷扭向桥头,远远近近射来惊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们就呼呼拥拥往桥头挤了。老喜旺从旁边电线杆上摘下一盏灯笼,高高地擎在手上,看着黑压压聚来的村民,脸色十分*。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着老喜旺,有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老喜旺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休这钟声的。他手托着灯笼,灯光将他的面孔映红。他红头涨脸的样子,显得有了威严。等人聚得差不多了,老喜旺一本正经狠声狠气地说,都听着,村委会早就发下通知,全村人在桥东街举办雪灯会,咋不知不觉转到西街了呢?村委会的统一规划都不听了?日后村里啥都无规矩啦?从这个钟点开始,所有的灯全移到东街去!支委和党团员带头。老喜旺话没说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有一点是一致的,这个挂灯事件远远不够敲钟的分量。有人气愤地吼,东街西街不一样吗?东街不有单老爷子顶着吗?你不就是给单老爷子找个伴吗?让单四儿找个灯笼陪着不就结啦?俺挂定啦,不挪!夜半挪灯,十有九空!唉,都这个时辰了,挪啥灯!打铁烤煳×子,也不看个火候!有人干脆明挑儿,你老喜旺对杨二寡妇有个人成见!老喜旺没承想引来*没完没了地轰他了,混乱中,他听出也有向着他的。有人说树挪死,人挪活,灯挪阔,挪吧!你来他往混混乱乱的舌战将雪灯会推向*。杨二寡妇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一张快活的脸淡淡地映着蓝灯笼的晕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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