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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殇阳 十六

只一瞬,马蹄便要踏头而落,林抬起的靖魂刀刚至半途,便知已无力回天了,马蹄踏至的瞬间,林下意识地闭眼,却在闭眼的瞬间,看到眼前与马蹄之间,一层厚重的血色光幕乍起,紧接着,马蹄轰然踏至,林只觉得头顶犹如巨锤砸过,脑中轰然作响,紧闭的双眼前金星直冒,双耳双眼口鼻之中皆是一片炽热,下一瞬,林便瘫倒于地浑然不知。

日落月升往复交替,转眼已是四日之后。宽敞的屋内尽皆是药草煎煮的苦涩之味,林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静静地躺在床上,除却微微起伏的胸口犹自艰难证明着他尚且活着之外,已无一丝体征能看出床上躺着几日纹丝不动的林还是个活人。

宛城,这座大夏最北的军镇要塞,自有中州青州之分始迄今已逾千年。千年古城,却并未因岁月的洗礼而有丝毫颓然,相反,作为军镇要塞,几乎每年花费在宛城城防事务上的经费都是天文数字。宛城之北,溪江之畔,北望关沿江而建,掘地两丈为基,高逾十二丈,宽逾六丈,皆以青石筑成,城墙之上神臂弩巨石炮架设井然,堪称天下第一雄关,素有“北望如龙气似虹,一关当尽天下雄”之说。正因为有此雄关,千年以来,青州蛮族强军未曾狩猎踏足中州半步。而此时,本该雄赳气昂的宛城之内人人尽皆沉默噤声,巡防的队伍只闻脚步声,哪怕是平日里最是话多的士卒都是闭口不言满脸阴沉,宛城死寂,愁云惨淡万里凝。

原以为唾手可得的固北城,却在征北军大部入城之后变成了逢人便噬的猛兽,三万步卒两万黑骑,一夜之间便几乎尽皆被鲜于寒的诡计抹杀于固北城之中,若非自知罪重的楚望不惜命地以一己之力入得城中打开固北城西城门,只怕一人都不得生还,饶是如此,突出固北城的征北军也仅是数百之众。荒古原一马平川,丰城东门易攻难守,待得溃军在青州狼骑追撵之下入得宛城,当初十万之众的大夏征北军仅剩不足一万之数,至此,征北之战宛若笑话一般,气势恢宏的开始,短短一月,便狼狈不堪的终结。北望关,当鲜于寒骑着高大的狼王停驻溪江对岸挥鞭讥笑之时,城楼之上的夏逊望着对岸,满脸死灰之色,佝偻着扶着城墙,半晌才拍着城墙颤抖着凄声道:“吾乃大夏罪人也!”说罢不待周围诸人反应,拔刀自刎,却是林那把当初砍成锯齿般的那把横刀。天宝二十七年六月初二,一代名将、大夏景王夏逊薨于宛城之北北望关之上。在众人一片呼喊声中,溪江对岸的鲜于寒扔下马鞭,下马垂首驻足片刻后,领数万青州蛮兵转身离去。

雄关漫道鸦却声,江涛拍岸声惊魂。

本道艳阳六月天,哀云蔽日息不存。

是夜,烈王夏慎不顾重伤之体,暂领军务。待殓完景王夏逊遗体召诸将军议之时得报,监军楚望已自绝多时,魂归虚空。诸将沉默,夏慎遣散众人,独自一人于中军府中夏逊灵前跪至天明。

翌日黄昏,一骑飞奔而至,于中军府前下马的洛子冲全身缟素,径直冲入中军府中,带来的消息让夏慎瘫于景王灵前,久久未能有丝毫反应:

夏历一九六年,天宝二十七年六月初一子时一刻,皇帝夏祯崩于太清宫乾清殿暖阁。太子夏在国师陆希景以及太师苏谨身主持之下,于永寿殿先帝灵前即皇帝位,同时讣告天下。

次日清晨,整座宛城已是全城缟素。洛子冲领着数十黑骑,护送景王夏逊灵柩回国都永安,扶灵至宛城南城门,已承黑骑统领一职的夏慎却是再也抑制不住,痛哭出声。只在须臾,南城门周遭目光所及范围之内,将卒尽皆单膝跪地垂首顶于膝头,呜咽之声连成一片。

“天宝二十七年(夏历一九六年),破军出,紫微星黯。四月,帝祯起战事于青州丰城。五月,景王逊领兵十数万,初无不克,时至月末,中奸计于青州固北城,大败而归。六月初一,帝祯累疾崩于太清宫,皇长子灵前继位。翌日,礼部拟帝祯谥号为‘怀’,不从,诉于灵前,乃得太师苏谨身之劝方从之。是日,北望关外,青州三王鲜于寒隔江相辱,景王逊悲怒难抑,自刎而薨。一时间,国失主而军失魂,大夏如将倾之厦,飘摇如雨中之萍……”野史如是记。

待得林醒来,已是半月之后。艳阳高照,北望关外,溪江之畔,林席地而坐,手中握着夏慎相赠的银质小酒壶,怔怔地看着溪江对岸。江涛拍岸,溅起的水花已然湿透林半身,林却未曾移动半寸,只是双目泛红,凝视着对岸当初征战过的丰城野外。当初同饮一壶酒的吴宏涛乃至一同跨过溪江征战于固北城的诸袍泽,此刻只怕已是荒野上的一具枯骨,虽道誓伐青蛮不顾身,可到最后征战归来得几人?“老吴,你一向好酒,这口宛城绿蚁酒,兄弟敬你。”林自言自语,将酒缓缓倒在身前,眼泪却瞬时夺眶而出,划过脸庞。

誓斩青蛮滔天志,固北一役没全师。

旌旗焚尽身死时,烈火相烧满天赤。

血流漂橹漫城池,竟得残躯苟于世。

如今对饮酒尚在,人隔阴阳两不知。

“林兄。”

林抬手拭去脸上泪水,回头却见夏慎缓步踱来,赶紧撑着要起身,刚一用力,却只觉着头部如同要裂开一般剧痛,紧紧捂着额前就一头栽倒在地。夏慎赶紧上前扶住,待林坐稳,自己方才席地坐下说道:“林兄,还是那般疼痛难忍吗?”

“夏兄,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头再痛,也比老吴那酒鬼运气好上太多了。”林双手箍着头苦笑道。

夏慎拾起掉落于地的酒壶,遥遥对着溪江对岸抬手,接着便闭着双眼,仰头一口气将壶中剩余的绿蚁酒饮尽,待睁开眼,双目已是一片赤红。

“林兄,你可知那日退入北望关时我想了些什么?”夏慎双手揉着双眼说道。

林头痛略微缓解,拿过夏慎手中的酒壶一摇,发现已经空了,盖紧壶塞刚收入怀中,却见夏慎自怀中又掏出一只扁平银酒壶,却与当时赠与他的那只别无二样。接过酒壶,林只是微微仰头喝酒,却不回答。

“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没有这征北之战,那我大夏也不会平白战殁十数万儿郎!老吴也能与我们坐在一处举盏相邀!皇叔也不至落到自刎而薨的地步!”夏慎头埋在双膝之间,双手径自揉着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痛苦压抑地说道。

“可是没有那么些如果啊……”林拿酒壶推了推夏慎,缓缓说道:“老吴最喜这绿蚁酒,常跟我说喝这绿蚁酒有归家的感觉,今天在这,陪他多喝几口吧。”

夏慎也不抬头,伸手接过后仰头便喝,几口灌入喉中便被呛得咳嗽不止,待转过头,赤红的双眼中已是水雾一片。

“林兄,你可知我征北军刚攻占丰城之时我好战之心有多重?我恨不得领着我数万黑骑一路杀杀杀,一直杀到青石城,杀得青州蛮子哭天抢地,杀到青州蛮子灭族!甚至我都不惜代价让人跑遍了青州大半绘制了青州山川河流分布图!”夏慎低吼着,下一瞬,声音却低沉了下去:“可是从固北城逃出来的时候我却怕了。”

夏慎赤红着眼对着林继续说道:“林兄,我不怕死,可是我怕身边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攻固北城时,我身边的黑骑兄弟一个个倒在我面前,可是我却一个都护不住!退到北望关内,皇叔就在我几步之外拔刀自刎,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里气绝!我一个都护不住!一个都护不住啊!”夏慎痛苦地呜咽着,将头狠狠地埋在膝间,双肩不停地抖动着。

林看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将手搭在夏慎肩头用力捏了捏。

“林兄,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当初皇叔让我去取青州山川河流分布图时是一脸苦笑了。”夏慎抬头,同是苦笑的脸上却是数道泪痕。

“夏兄,你可知那日攻得丰城之后我想些什么吗?”林从怀中掏出酒壶,又自夏慎手中拿过另一只,将酒缓缓匀入自己酒壶中,缓缓道:“那日夜里,我就躺在城外护城河边,一边哭一边想,不就一千担粮食吗?就是我下槐闾也能轻易凑出,为了一千担粮食,死那么多人,值吗?”

林复又将匀完的酒壶递给夏慎,看着夏慎接着道:“夏兄,你觉得值吗?”

夏慎只是沉默。

“那日攻丰城,死去的那些兄弟们,每个与我都相处了至少两年了,可是我当时在城门洞里,眼睁睁看着他们或者被石头砸死,或者被箭射死,或者被火烧死,夏兄,你可知我当时有多绝望吗?”

林也不等夏慎说话,跟他碰了碰酒壶,猛灌一口后接着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为他们不值!可是越往后打,我想的就不仅仅是那可笑的一千担粮食了,我要报仇!”

林瞪着泛红的双眼对着夏慎道:“我要报仇!我不能让兄弟们白死了!夏兄!战争只要一旦开始了,就由不得我们了!”林几乎咆哮着说:“我也不想兄弟们死在我面前,可每死一个,我心里的仇恨就更多一分!”

江涛依旧阵阵,拍到岸边,便似卷起千堆雪。江畔的二人不再言语,只是并肩坐着,偶尔将壶中绿蚁酒送入口中,怔怔地看着远方。

待壶中酒尽,二人起身,已是日落时分。落霞似火,映得二人脸上通红,林与夏慎各自将酒壶收入怀中,相视微笑。

“夏兄,你我皆需振作而起。先皇驾崩,大将军薨逝,于你是丧父丧师之痛,我心中自然明了,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言语冲撞之处,还请夏兄勿怪。夏兄如今继任大将军之职,需当珍重自身,来日还有我等马踏青州雪恨之时。”林抱拳躬身道。

夏慎却是一把扶起林,接着道:“我自明白林兄之言,若无林兄开导,只怕我今生无雪恨之日。且回营吧,征北将军!我不日就要赶回永安了,宛城军务还需林兄多多费心!”

看着林满脸疑惑,夏慎接着道:“宫中已有旨意到来,云麾将军林御兵有方,作战英勇,有勇有谋,晋封征北将军,居正三品,掌宛城五万步卒。”

林愕然,刚欲说话,却听夏慎说道:“此次征北之战虽败,你的一举一动却被全军看在眼里,晋封理所当然,还是快快想好谢恩的话吧,礼部传旨官可还在中军府候着呢。”说完便转身迈步而去。

林苦笑,只得跟着夏慎的脚步,往北望关城门而去。

天宝二十七年六月之末,先皇夏祯梓宫入葬西陵,景王夏逊灵柩陪葬之。新皇夏即位,封有功以固边陲,减赋税以养生息,大赦天下,并定年号天鉴,拟于翌年启用。

同月,青州金帐之内国书传出,复先祖国号“凉”,是为凉国,紧接着,凉王鲜于拓遣重兵驻于丰城,与大夏北望关隔江相持,另布告天下,断与夏朝之交,开邺城连接云州的风陵渡,建交于青州翼氏。自此,历经近两百年的《十贡之约》终是宣告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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