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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 十九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暖阁中奋笔疾书的夏肃从不是什么蠢笨之人,自即位后第一道未经过自己的圣旨颁出,接下来数日,操忙完先皇夏治丧事宜后的两三日内,夏肃已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更知晓了尊贵为国师的幽子期此番费尽心机所作究竟为何。大夏国祚已近两百年,只要不在自己手中断送了,就眼前看来,幽子期虽大全独揽,当国计民生所示之政仍会细细斟酌之后由自己过目用印,自己每日读书写字如常,做一世逍遥皇帝又如何,至少百年之后面对列祖列宗没有猝死之辱和亡国之耻。

“陛下,国师求见。”翟韧悄无声息地走至御案之侧,拢手躬身轻声禀告,躬身幅度之大几与御案齐平。

“宣。”夏肃手中挥毫不停,淡淡说道。对幽子期,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已然如此,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如今比之昔日在晋王府中成日担惊受怕,已是好上太多。只恨皇后苏,自产子之后,得知幽子期归来,纵有夫妻之实竟不让自己再次亲近,若非如此,自己怎会对如此出众又与自己志同道合的翩翩佳人心生厌恶。恐怕那人才是皇后心中的那个念念不忘罢。夏肃心中自嘲,苦笑不已。

“微臣见过陛下。”幽子期仍是那幅黑袍罩身的模样入得暖阁,在御案之前微微欠身揖礼道。

“国师免礼。”夏肃手中自是不停,头也未抬接着说道:“不知国师深夜觐见所为何事?”

幽子期晒然一笑,看着这般从善如流的夏肃,原本心中仍存的丝丝忧虑方才散去,未禀来意,倒是看向夏肃笔下的行书眼中露出几许赞叹,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行书已自成一家,微臣钦佩不已。”

夏肃闻言微愣,这还是与幽子期打过交道以来首次听到幽子期说这种话,当下停笔抬头说道:“国师大才,书法一道早已是名家之姿,朕这行书与国师相比,恐怕上不得台面。”

“陛下此言倒是折煞微臣了。”幽子期虽权倾朝野总揽朝纲,但对眼前的帝王仍是守着那么一些恭谨,说是愧疚,说是补偿,或者两者皆有,夏肃不得而知,只有幽子期自己心中明了。当初苏嫁入晋王府,抱的是绝了他幽子期念想的坚持与不舍,若论有多少夫妻之情,恐怕当事三人谁都不信,若非这般恐怕苏也不至拒夏肃于千里之外,便是如今还是婴儿的太子的降生,也是世界上在世之时苦苦哀求的结果。世事无常,总捉弄人于股掌之间,幽子期与苏如是,夏肃亦如是,只是夏肃较之二人更多的则是心头那份难以启齿的羞辱之感。

“国师可愿让朕见识一番?”夏肃将手中毫笔递至幽子期面前淡然道。

“陛下金口玉言,微臣自当领命。”幽子期也不多说,接过夏肃手中毫笔,揭去夏肃刚刚书就的那张露出新的一张洁白无瑕的羽绫纸,左手提袖,右手提笔蘸墨,略一沉思,下笔如龙。

世间纵有万般难,惟恨天不遂人愿。

执盏对影两相看,忽得佳章喜欲狂。

诗千首,酒万觞,闲散一生逍遥王。

太清宫中醉眼望,且享金桂满永安。

笔落字相连,游龙跃于纸上,便是心中与幽子期犹有嫌隙,此刻观此书法夏肃仍是甚为欣赏。

“国师于书法之道建树之高,朕叹为观止。”夏肃不假思索赞叹道,捧起幽子期刚刚书就的诗笺细细看过,心中更是细细品味,末了却是淡淡对幽子期道:“国师之意朕已明了,朕本无帝王雄心,只是现今形势如此,朕不得不为,日后国师需多多劳心劳力了。”

夏肃说得婉转,再如何掩饰,幽子期也能听出夏肃话中不满却又无奈之意。幽子期躬身行礼,却见夏肃对着侍立一侧的翟韧微微摆手,翟韧不假思索便躬身领命退出暖阁。颇大的暖阁之中,此刻仅剩夏肃与幽子期二人。

“国师,此间已无他人,朕有些许话想说,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国师勿要介怀。”却是夏肃首先说道。

幽子期微愣,毕竟从未见过如此主动的夏肃,当下便回过神,躬身行礼道:“陛下请说。”

“此间并无他人,国师何必多礼。”夏肃放下手中诗笺,面对着心中不知该如何处之的幽子期,第一次正视着说道。

“国师可知我大夏国祚已有几何?”

“大夏国祚迄今已有一百九十八年。”幽子期略一思索,接着答道:“陛下自当安心,微臣纵有揽权之心,亦只为秉吾拜月教旨,实现吾等胸中抱负,故吾日后所举必利于本朝,若微臣有何失策不善之举,陛下自可严辞斥之,微臣必当恭听圣训。”

严辞斥之?若严辞斥之有用,又怎会有那道匪夷所思的遗诏将自己逼到这般无奈的境地,夏肃看着幽子期,欲言又止。

“陛下,吾等皆出世之人,入世只为秉承吾圣教教旨,大夏皇位,必有陛下夏氏有德者居之,此事微臣不敢逾制。”

与聪明人对话便是这般简单。夏肃心中了然,不再就此多作言语,倒是心中至今耿耿于怀的事关皇后苏的事期期不好问出口。

“陛下。”

“国师。”

却是二人同时开口道。

幽子期稍退一步恭谨礼让,夏肃见着苦笑道:“国师,不知皇后……”

幽子期更是心头万般苦涩,沉默片刻,正声与夏肃道:“陛下,皇后乃吾义妹,现在是,以后是,今后都是,除却兄妹之情,吾于皇后再无其他任何一丝关系!”

夏肃静默不语,走至御案后坐下又站起,表情郁郁,几番欲言,却又生生止住。

“陛下,微臣不敢妄测君意,但微臣与皇后自两年前一别之后,便只剩兄妹之情,还望陛下明鉴!”时至今日,幽子期仍是万般心痛难抑,但看皇帝夏肃犹豫若此,只得狠心决绝地说出这番话:“陛下自当善待舍妹,如此方可成就圆满佳话。”

“圆满吗?”夏肃苦笑道:“国师可知,自启儿出生之后,皇后便与朕形同陌路,形同陌路,国师可明白?”夏肃此刻脸上尽是自嘲之色,看着面前默然伫立的幽子期,无奈中却满是愤懑之色,接着说道:“国师啊国师,你当皇后心中所思所想,朕全然不知吗?”

幽子期哑然无言,以他的聪颖过人,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接着夏肃这句近乎诛心之问。

“国师可知,若非当日苏老苦苦相劝,便没有启儿的出生!国师可知,自诊出有孕之后,朕连碰都碰不得她一下!再如何位高权重,可终究是夫妻!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夫妻!”

“国师可知当日还在晋王府之时,朕看到她看向你的眼神,朕恨不能立刻杀了你!哈哈哈!朕只是一介庸人!一介废物!朕待她如心头之肉!可是这心头之肉却日日念着别人!时时如一把利刃一般剐得朕痛不欲生!国师啊国师!你若是朕!你当如何自处!”

“说我负她?说自当善待于她?可她又何曾善待过我!当初陆老牵线,苏老点头同意,朕原以为这会是一段圆满婚姻!可最后呢!朕不过是那可笑的替代品罢了!”

“不!朕连那该死的替代品都不如!”

幽子期哑口无言,心中虽火气迸起但夏肃所说的无不是在陈述这么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已,本就无言以对,本就是自己对不起他二人,夏肃只是寻得一个出口发泄出来而已,他幽子期有什么理由分辨一二。暖阁隔音虽好,但新皇夏肃的愤怒咆哮声仍是传了出来。暖阁门口,翟韧挥退两侧侍立的太监宫女,心里却为刚登基没几天的新皇捏了一把冷汗。

“国师啊国师!你说朕待如何!朕待如何!”这该是夏肃平生第一次赤红着双眼满是狰狞地对着他人嘶吼发怒,而嘶吼发怒的对象,却是中州人人不敢触其逆鳞的拜月掌教、当朝大权在握的国师幽子期。

“陛下息怒。”幽子期冷冷说道,言语间已不复刚入暖阁之时的和煦如暖风。

夏肃犹自双手撑在御案上喘着粗气,幽子期闭口不言,夏肃亦是沉默下来,暖阁中安静得不闻丝毫声响。

见夏肃缓缓平静下来,幽子期躬身一礼,却是躬至与地面齐平,再出声时已是请罪之意:“罪臣万死,悔不当初。”悔吗?只悔当日离开的是自己,承受的是她。

“国师不必再多言了,朝中之事,国师多费心。”夏肃已平复下来,接着道:“国师只管施为,朕自会诗千首,酒万觞,做那闲散一生逍遥王。”

“陛下,微臣斗胆,恳请面见皇后,全我兄妹之谊。”

“国师自便吧。”

幽子期躬身告退,却听身后夏肃道:“还是白日去见吧,毕竟仍是朕的皇后,毕竟是宫中。”幽子期闻言称是,开门告退。

离去之际,隐约听得暖阁之内夏肃低语:“朕这皇位,坐得还不若那该死的夏!”说罢暖阁之内便是啪的一声花瓶落地破碎之声。

幽子期不作他言,只是看看静立门口的翟韧,对着翟韧微微点点头,翟韧会意,躬身行礼后便转头步入暖阁之中。未过多久,暖阁中已收拾妥当,御案之后,夏肃仍在提笔挥毫,只是字落到光洁的羽绫纸上,已不复初时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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