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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当空 四十一

北地五月的气候诡谲异常说变就变,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却整日阴暗昏沉不见天光。涌江之南偌大的荒古原上,今日仿若太阳便从未升起过似的一直如黑夜一般,直至临近申时之末,天空才被刺目的闪电划开几个口子,未几,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仿若天河亦是被连亘天地之间的巨大闪电击开了决口,雨水自天河决口倾泻而出,将这天地之间连接得不留一丝缝隙,又将才堪堪回暖的荒古原再次浸透到冰寒彻骨。

固北城中央位置的城主府,此刻被仅剩的三万黑骑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丝合缝。原本擎在黑骑手中的数千支猛火油火把已被泼天大雨浇灭,狂风暴雨中,手执长戟的三万黑骑犹如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刺眼的闪电自头顶当空劈下,耀眼白光映在一张张雨水淋漓的脸上,苍白之中却俱是写满刚毅、悲愤与不甘。

已过去将近一天,夏慎就这么蜷缩在城主府大厅东北的角落里,始终一语不发。外间狂风暴雨大作,电闪雷鸣不绝,震天的雷声甚至隐隐将青石砌就坚固无比的城主府震得微晃,面无血色的夏慎依旧后背紧紧贴着墙蜷着双腿坐在无动于衷,早已红肿的双眼怔怔看着眼前地面,失去了昔日全部的神采。脚前地面上的两只银质扁酒壶,一只被透穿出两个食指粗细的孔洞,内里的酒水早已流光,另一只虽无孔洞,却被挤压了宛若一层,若不是爆开的酒壶口还看得出些许样子,只怕没人会认为这竟是一只酒壶。看着手中紧握的唯一一只完好无缺,与地上两只无论是样式还是花纹都别无二致的银质扁酒壶,夏慎呼吸陡然再次急促起来,空着的右手猛然抬起,照着自己右脸啪啪就是两记狠狠的耳光,身子前探抓起脚前两只破损不堪的酒壶,紧紧按于胸前护在手臂之后,张着的口只有丝丝白汽偶尔冒出,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而眼泪已自红肿的双眼中再次涌出,划过苍白憔悴的脸庞,划过满是胡渣的下巴,滴落在紧紧搂住酒壶的手臂上。

夏慎身后的偏厅昨晚已被急急收拾出来,征北军中的十数军医此刻尽皆守护在内,不分昼夜不离分毫地看护着一直昏迷不醒的林。背后脊椎断裂,饶是军中从医十余年,与林等人私交甚好且医术高超的胡军医也束手无策,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是将林置于硬木板上死死固定住,其余一切只能看天意了。连续将近整整一日,仍在苦苦低声商议的数位军医唇角早已上火起泡,可面对胡军医不断的催促,仍是不敢对近乎已断绝生机的大夏征北军副帅林用那等虎狼禁药。以他们看来,即便林副帅能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余生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脊椎骨断裂,除非仙人下凡施以仙术,否则断无再重新站起来的可能,众人迟迟不敢施用禁药,一来林气息衰微,一旦禁药发作血气升腾只怕命存一线的林受不住会当场殒命,二来禁药毒性甚大,哪怕林侥幸得以活命,往后余生便再也脱离不开禁药的束缚。看着床榻上面色青白宛若死人的林,胡军医满眼尽是痛惜与焦急,该死的刺客,直娘贼丧尽天良!

昨夜的玲珑组刺客究竟是何人何等身份,眼下固北城中已无人再去关心,只知被林倾尽全力甩出的一剑透体而亡的侏儒刺客如今正被系着脖颈悬在城主府大门之侧,任凭狂风暴雨冲刷。刺客脸上原以为只是佩戴上去的夜叉面具竟似长在脸上一般,也早已被暴怒的夏慎硬生生揭去,原本鲜血淋漓的丑恶脸庞在暴雨的冲刷下早已是死肉的惨白之色,瘦小身材的侏儒浑身赤条条吊颈悬着在狂风中被吹得四下乱晃,一下下狠狠撞击在其后城主府厚实的外墙之上,如同一只破败的人偶,闪电之下的可怖可憎面孔让人见了恨不得提刀上前将之千刀万剐剁成碎肉方才解恨,可再解恨,平日里跟众人打成一片的那位嘴角总是带着微笑的监军大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城主府大厅厅门紧闭,是以一丝一毫风雨都进不来其间。大厅中央靠北墙之前,原本是那固北城城主鲜于安为自己打造的纯金棺材中,洛子冲已安然入睡将近整整一天,只是这一睡,便再也醒不来了。昨夜,六芒星法阵轰出的数道黑光将洛子冲身前凝聚的血色法盾瞬间击破,哪怕洛子冲集全身月力防御,也被那六簇黑光洞穿身体,搅碎脏腑,须臾间断绝了一切生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待便猝然而逝。从侏儒刺客修罗王现身,到洛子冲身死,一切只在几个呼吸之间,便是已为刀剑宗师的林也只能甩出致命一剑便昏死过去,更遑论只会马上功夫的夏慎。待夏慎从惊骇中回神,一切已成定局。

纯金打造的棺材在厅中四角悬挂的灯光下泛着淡淡金光,一脸安然的洛子冲身着平素最是喜欢的素衫白袍,嘴角轻提含笑就那么静静躺着,宛若熟睡一般。剑眉星目如旧,只是活泼跳脱那些话语今后再也不得闻见了。不知何时夏慎已经起身,左臂依旧紧紧搂于胸前,护着那两只严重破损变形的银质扁酒壶,右手青筋暴露,死死攀着纯金棺材头部边缘,两腿虚弯,似乎将全身重量都挂在其上。探着上半身定定看着棺材中安睡的洛子冲,头发杂乱无章的夏慎双唇狂抖,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见几滴眼泪竟是不慎滴到洛子冲侧脸,夏慎心中猛地一抽,靠着棺材空出右手细细在腰间擦过数遍才颤颤巍巍探入棺中,极其轻微地将洛子冲脸上那几滴泪水细细拭去,抽出手时,浑身已抖作一团,看着脸色毫无变化唇角依旧含笑的洛子冲,夏慎死死抠住棺材上沿大张着嘴仰头无声长嚎。

“子冲!你我兄弟三人不是约好要一同前去极西的雪山之巅吗!”

“不是约好临老也要如往日一般日日相聚吗!”

“你不是最关心你两位兄长吗!你二哥现在还昏迷未醒!子冲!你起来看看啊!”

“子冲!你起来看看啊!你起来看看啊!”

棺材之中的洛子冲却是依旧安然如同沉睡,夏慎嘶哑的低吼声已不似人声,右手陡然脱力,头部狠狠磕在棺材坚硬的上沿摔倒一旁,左手仍死死搂在胸前,右手握拳狠狠锤在青石铺就的坚硬地面上,未几下便鲜血模糊。闻声自偏厅赶来的亲兵校尉看着地上躺着涕泪横流糊作一团的夏慎,只能咬死牙关强忍着眼鼻之间的酸楚静静站在一旁守着。

已近亥时,城主府外依旧狂风暴雨大作,便是青石砌就的城主府内,也能清晰听到外面呼号的风声。距离昨晚的刺杀已过去整整一日,偏厅内,昏死过去的林丝毫没有一丝复苏的征兆,在胡军医强硬要求之下,纠结的军医们不敢再过多犹豫,还是将禁药与林用了。时间无声而逝,面色青白的林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好转,时刻守护在侧的胡军医看着呼吸愈来愈弱,胸口似乎根本不见起伏的林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棺材前祭案上的长明灯依旧静静地燃烧着,见夏慎不肯离开半步,吴云涛只得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棺材一旁,将浑身瘫软无力的夏慎扶坐椅上,转身自祭案下取过油壶正待给长明灯添油,却听得大厅门外一声怒喝,随即大厅厚实木门爆裂成数块散落青石门槛之后。门外风雨之中闪电划空转眼即逝,却在一瞬间照亮了浑身淋透周身白汽升腾的黑袍之人。怔然出神悲痛欲绝的夏慎闻声豁然起身,待闪电那一刹那看清那身黑袍,始终空着的右手狠狠自脸上抹过,怒目圆瞪面相狰狞地死死盯着倏然飘至棺前的来人。黑袍之人揭去头上罩帽,赫然一头被暴雨淋得通透的如雪长发,正是快马报至宛城拜月卫所得镜流诀传讯一路爆燃月力赶来的大夏国师幽子期。

顾不得抹去满脸雨水,幽子期伸手入棺以掌按在洛子冲心窍之处,只是须臾,便探得洛子冲早已是心窍尽毁生机全失,体内更是已无一丝月力积蓄,哪怕只有一丝,以幽子期如今修为,也能保洛子冲一丝生机之后再作打算。原本尚抱着的一丝幻想此刻却被掌中的感知击得粉碎,闭眼抽出手掌,仰头颤抖着重重吐出提在心口的那口气,背对着夏慎与吴云涛,幽子期心如刀绞,两行泪水瞬时夺眶而出。

狂风挟着暴雨自破开的大门处卷入厅中,灵前长明灯一闪便要熄灭,夏慎急得赶紧上前欲要护住长明灯不灭,却见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幽子期伸手挥掌,一道血红光幕凝于大门处,厅内瞬间风停,长明灯灯焰跳动一下便又恢复如初。幽子期转身,双眼已是一片通红,自吴云涛手中拿过油壶,幽子期缓缓走至长明灯前,压抑着哽咽低头道:“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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