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原子笔的报恩（上）
突然间得到面试机会，任新蜂认定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之前虽被刘大卫一个电话打得雄心碎成满地玻璃碴，每次想起这事都得怀疑自己怀疑人生，甚至一度考虑回家考公务员。如今换个角度再回首，能逼得偶像亲自求放过，至少说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然怎么一有空缺人家就想到了咱？
实际上，刘大卫既不记得有任新蜂这么一号人，也不知道他要来面试。
虽说出了广告圈就只是个人名，刘大卫在业内可是名人。
各个广告节各种评委当着。
各所高校各种客座教授兼着。
各处演讲各种仰慕目光收着。
指名寄给他想投他门下的简历，每月没有一麻袋也有俩环保袋。里头比任新蜂更过火的，不乏其人。
曾有人举个写着“刘大卫：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惊喜！”的大牌子，连日守在丽华大厦楼下，就为堵他求当场面试。
那天，刘大卫终于“防不胜烦”，不想日日走后门坐货梯进公司了，决定报警赶走这人。刚拿起电话忽然想起——德高望重的CIRCLE全球首席创意长Dick，巡视到了北京，正好当天要进办公室——当下决定缓一天再说。
他想利用这事在老板跟前露个脸。
如他所愿，Dick一下车就瞧见了牌子男，还难抑好奇过去聊了几句。
当晚的欢迎饭局上，Dick对刘大卫说：“David啊，我觉得你不应该做广告。”
刘大卫心头一惊。
Dick接着说：“你有那么疯狂的粉丝，不进演艺圈太屈才了。”
刘大卫心中一喜。
其实这不是好话。
先前牌子男见Dick过来攀谈，以为是刘大卫终被感动又不便出面，派了个老外来了解情况顺便考察自己英语水平，于是磕磕巴巴火力全开，两分钟内给刘大卫戴了十多顶高帽，连“Mr.Circle转世灵童”这种话都出来了。这不能不让Dick心生反感，并且断定：牌子男就是刘大卫雇来的，为的是在自己跟前露脸。
Dick是老派创意人，自负专业半辈子，有严重的幕后英雄情结。
他一向禁止手下做飞机稿（虽然屡禁不止），又反对为包装公司形象把Mr.Circle推上神坛（但是徒劳无功），也不认为有设“光环”团队的必要（董事会认为很有必要），自然对刘大卫越看越不爽（这倒卓有成效）。
刘大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上了他的黑名单，之后几年一直被钉在原地。
直到全球新CEO上任，Dick被退休，刘大卫瞅准时机闹着要走，这才迎来迟到的升迁吃上发苦的糖。
凭资历、能力和威望，本来由他统率北京办公室创意部是众望所归。可先前ECD这位子出缺时，Dick从中作梗，硬是给空降来了一个洋大人Daren Young过来。
等到刘大卫要升职，一山不容俩ECD，头衔不够用了。
为了安抚他，CIRCLE中国的高层们闭门会议绞尽脑汁，最终研发出“CBD”这全球独一份的title给他。
当然也不全是为了安抚，更多是想用他来制衡代表CIRCLE全球的Daren。这背后的种种心机、博弈和妥协，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足为基层道。
而Dick虽廉颇老矣，有一件事倒看得很准，刘大卫确是好演员。
在客户和粉丝面前，他是优质大叔。
见过猪跑吃过猪肉，对越资浅的人儿越没架子，关键是四十出头没有肚子。
而在内部，他是创意部活火山。
必杀技是给一巴掌喂俩枣揉三揉。
哪个是真的他，有多少成分是真的他，就算他自己都未必能分清。也不见得全是演的，不过演久了难免入戏太深。好在脑子仍够使，人格频道从没切错过。
当时，他本想演一出怒发冲冠，拒绝掉这近似笑话的CBD。
后来，既被承诺职权与ECD相当，又发现公司里不少人为这仨字母替他不平——都以为是CIRCLE全球不情愿给他升职而恶心他的，甚至还有人联想到歧视华工这上头去——就欣然受封了。
既得实惠又赢人心。
既如愿上位又成了众人眼里不受资方待见的打工英雄。
他这算盘打得好，但因为背着任务，压力却着实不小。
又赶上家庭出了问题。
脾气自然跟着见长。
而且越发地受简历轰炸。
可不早就把任新蜂忘到爪哇国去了吗？
那么面试电话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切要追溯到三年前。
不过我们只从任新蜂接到电话的三个小时前说起就好。
当时在刘大卫座位上，一组人正跟他过第二天要提案的东西。
那是个小屁活儿，本来不需他亲自出马。因为负责该案的CD王宝（Paul Wong）去了广州出差，他只好临时帮忙盯着。
刘大卫面无表情地快速翻完PPT，突然起身开窗说好闷。一阵高楼风乘机蹿了进来。
在场的人登时都有点凌乱。
刘大卫眼望着窗外，手指开始叩击玻璃。
节奏是三短一长。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戏剧性开头强奏。
按照经验，这代表所有人命运不济——他正积攒怒火，准备出大招发飙了。
不过，经验就是用来打破的，这次他不打算这么干。
自从三个月前演过了被匿名投诉开会时情绪失控后，刘大卫就一直被THC逼着暗地里看心理医生，学习愤怒管理。不得不说，效果卓著。现在，就连想到医生只是坐在那听你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淡，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嗯啊啊应两句就敢觍着脸劲收1560元/小时，他都能保持淡定，安慰自己反正是公
司出钱。
已经连续十三天没骂过脏话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能破功。刘大卫心想。
他从一数到十然后深呼吸，转身笑道：“介（这）案几（子）我觉得不需要用Power Point来写啊。”
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接。
AE吴迪看大家都在冲自己呶嘴，只好硬着头皮上：“David……”
刘大卫就等着有人搭腔呢：
“No Power！
“No Point！
“Why PowerPoint？”
ACD石霆赶紧解释：“David，这回时间实在太赶了，而且大家都没什么灵感……”
刘大卫白了他一眼，拉出椅子，一抬腿蹲坐在上面。
刘大卫：“我们介个行业，拿人钱财替人叫卖，卖嘴卖脸卖脑浆，靠的什么？不系灵感啊，艺术家们。我们系专业人士。接了单就没权利说没时间，更没脸说没灵感。”
吴迪：“那……”
刘大卫望着他：“那谁，客户的诉求系什么？”
吴迪：“那个……帮顾客省钱……”
刘大卫：“关键词系‘省’对不对？有了！做一张中国地图，把上面所有的市县镇乡村都标成省，北京省天津省上海省广州省丽江省成都省华西省走遍全国都省，怎样？不好？为什么？”
吴迪：“这广告法不允许吧。”
刘大卫：“系吗……那再来过……又有了！买东西能省钱对不对？买得越多省得越多对不对？那么省得最多的人叫什么？省长嘛！概念就系‘做省长’，画面一下子就有了。我们还可以租一辆奥迪当‘省长专车’，谁买得多就让他坐，免费帮忙把东西送回家，风风光光享受省长待遇。怎样？大家都没意见？辣就介样子定了。散会。嚟们先去七（吃）饭，七完再回来改。”
吴迪赶紧拦住他：“Dadadavid，刚刚没记全，麻烦您再说一遍。对了能借我根笔吗，还有纸？”
刘大卫：“怎么现在AE开会都不带纸笔，连耳朵都不带？嚟带个头来只系为了显身高吗？”
吴迪：“以前都带的，老被人顺走，后来我就学乖了。咦，地上有根笔，我受累捡起来用吧。”
他就弯腰去够，结果一个不小心，把刘大卫桌上一堆文件都撞到地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没敢抬眼看刘大卫，赶紧蹲下去就要捡起来。
刘大卫却淡淡地说算了不用收拾，那些都是他收到的简历，正打算叫阿姨拿去卖废品。
吴迪一边答应着，一边随手捡起一张纸，翻过空白那面，端端正正写上“做省长”三个字。
抬头还想问，一看刘大卫已经闪了。
还要再过一会儿，吴迪才会注意到，刚刚拿起来的那份简历，是属于一个叫任新蜂的。
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刚刚捡起来的那根笔，也是任新蜂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