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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张老头(上)

当陈玉珍抓着根鸡毛掸,风风火火地闯进政教处时,却得知,冯晓君已跟着一位收破烂的张老头走了。

张老头住在公路边,他家面前的"冯村路"早已铺了磁轨,直通高速路,来往的磁悬浮摩托络绎不绝。

交通便利,也就潜在商机,现在张老头每日接的废品比前些年翻了好几倍,熬夜工作是家常便饭的事。

不过,他家的房子还是泥砖瓦顶,从侧面看,是小学生画纸上的"合"字型屋子,连同那长方形烟囱,烟囱升腾起的白烟,孩子不会画,只好将烟雾涂黑,把白烟涂成了黑烟,因此,这种房子,只要不是画白烟,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就能信笔涂来,有些想象力丰富的,还能把墙壁设计成饼干,屋顶搭上巧克力,房门直接用扎堆的甘蔗代替。

冯晓君与董巫焱被张老头罚跪,分别跪在两间厢房,厢房木门紧闭,并遥遥相对,中间隔着张老头。

张老头是个盲人,头上戴着一顶圆状的草帽,墨镜也戴,上身一件深灰短袖衬衫,脚上套着橙色的塑胶拖鞋,右手本来拽着根导盲杖的,不过被冯婷抢走了。

冯婷说:"死瞎佬,放我哥出来,要不我就把这棍子丢进灶里做柴烧!"

张老头说:“你丢,你敢丢,我就让你哥跪到十点!”

他虽然年纪快到六十,但说起话来,腰杆仍挺得笔直。

冯婷:“那我就往你四周撒图钉!”

她要是真的耍起劲,买来一盒图钉,朝天空一抛,图钉洒得到处都是,即使图钉有大部分是针尖朝地,但那一小部分呢,张老头得处处留神,走得如履薄冰,万一踩上了钉子,恐怕他得有一段时间是左手抓着导盲杖,右手一根拐杖,一拐一拐的走着去收破烂了。

屋内的董巫焱听见冯婷抛出的毒话,登时勃然大怒,他差点要破门而出,先"啪啪"的甩这疯丫头几耳光,再把她反剪,报警的功夫都省了,直接押着她去派出所。

当然,张老头在这,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隔着门大喝,并跪着:"冯婷!!你再骂骂试试,我等下就去派出所告你,你犯了刑法第293条寻衅滋事!爷爷!!快拿录音机录她音,做个证据,今晚就送他们去坐监。"

"他们"当然包括了冯晓君。

"**个鸡!!"仿佛冯晓君就蹲在门外,指着门内的董巫焱破口大骂,"你动动冯婷!你动动她!!我一脚踢爆你蛋,再烧光你书!!"

董巫焱:"爷爷!!你录音没,有人要放火杀人,快快报警——冯晓君,你最好快放火,大不了我家没了,我也不要赔偿,我就要你坐一世监狱,蕾申国没你这样的人渣,会太平好**十年。"

冯晓君:"丢你老母虾,我就是死,我也先弄死你!”

有人威胁董巫焱,张老头脸上的皱纹从墨镜里,延展了整张脸。

“冯晓军,你再吵吵!!”张老头说。

四周一片死寂,静得连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陈玉珍来了,她那辆红色的半男女摩托车的链条出了问题,一直发出“嘶啦嘶啦”的高频噪声。

冯婷远远望见,陈玉珍的车篮子那支鸡毛掸,吓得迅速蹲下身,躲在一叠堆起来的瓦楞纸包装箱后面,并慢慢地挪动小腿,躲躲藏藏地绕到屋子后方,她先在小道上小跑一会,确定自己离陈玉珍够远后,便放开脚步,拼命跑,拼命跑……

张老头唤了几声冯婷。

没人应,他便自己循声往地上摸索,好一会才在一块瓦楞纸旁摸到了自己的导盲杖。

陈玉珍提着那根鸡毛掸,浑身带火般闯进张老头的院子,却仍忘了放下摩托车的单梯,摩托只能侧翻在地上,搞得像是车祸现场。

很快,陈玉珍那尖厉的嗓音便引来了一群邻居大妈。

好些人左手一只瓷碗,右手一双筷子,边扒着饭,边盯着陈玉珍的嘴巴,眼睛闪闪发亮,就像青年小伙,端着爆米花看4D动作片般的刺激。

陈玉珍道:"哪道有这样的死瞎佬,还讲理的吗,巫焱是你养子,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要怎么打就怎么打,就算你吊起来打,别人都不说你,这是你家事,对不,但是晓君是我儿,我儿我自己教,现在你开开门,我抓他回去!!"

张老头蹲在地上,双手摸索着瓶瓶罐罐,对陈玉珍的话置若罔闻。

陈玉珍以为他的耳朵也有问题,便张大了嘴,调高了嗓门,将刚刚说的话略有删减的重复了一遍。

这下,连一里外扛着锄头的大娘们都听见了陈玉珍的广播。

张老头终于说话了,他的脸对着陈玉珍,仿佛在用眼睛与她对视:"你脚让让,你踩到我袋子。"

他一直不慌不忙地给瓶罐分类,随陈玉珍闹腾,始终面无表情,那副圆形的墨镜显得这老头,有几丝电影中黑帮分子老爹的蛮横与霸气,甚至有几丝酷劲。

而厢房里的冯晓君不知是怎么了,不管陈玉珍怎么叫喊都不应。

陈玉珍气急败坏,继续冲着张老头噼里啪啦地开火,满嘴的粗言秽语便往这家伙头上轰,她先问候了一遍了张老头的祖宗,再"聊"到了他死去的老婆与儿子,接着又数落他的工作业绩:"……不就是在局里做过几年鸡屎教练,我同学还做过局长呢,死独头佬,活这么老,就一间烂瓦房,活该一辈子收垃圾,诶,对了,你们评评理,有这样的人没有,他只不过教了我儿几招功夫,就当他老爸啦?咳~呸!!"

张老头像是无意般挥舞了下手中的塑料瓶,大概是想听听瓶内还有没有汽水,却正好把那口唾沫打散了,散成了一抹喷雾。

又或者,张老头露了一手,想警告陈玉珍,别轻举妄动!

陈玉珍没有说话,眼睛只紧紧瞪着张老头的那顶淡黄色草帽,浑身冒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

“珍姐,哎珍姐,别急,老张就一直是这么犟,有话好好说咯。”

“对对,莫急啊,晓君骨子硬,没事的……”

一些人渐渐地朝后退,并收拾身边的东西,比如钉耙,镰刀,斧子,锄头,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农具,村人也帮忙收拾了,当然,他们不是趁乱打劫,而是担心陈玉珍发起狂,突然抓起一些什么,比如一柄锄头,就高举着往张老头的那顶草帽上抡,草帽砸坏了不要紧,可怕的是四溅的血液,像砸烂了一只西瓜般的令人作呕。

想到这,村人七手八脚把地上,几只用来压麻袋的火砖也搬走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居委会冯大妈及时赶到,这才阻止了情况的恶化。

跟在冯大妈身后的还有彩霞老师,她脸色苍白,额头上还贴着创可贴,冯婷抓着她右手,连拖带拽——这Y头原来是去搬救兵了,辛亏她刚刚跑得快,否则就真有可能出事了。

很快到了晚上八点,张老头的房前全是四处晃动的手电光束。

不管冯大妈和彩霞老师怎样劝说,张老头还是那句“我是他师傅,我有责任!”

陈玉珍骂得喉咙都快破了,见冯大妈都拿这老头没辙,于是跑到了附近的小卖部,用座机拨通了青山派出所的电话。

来的民警竟然是杨鹏雨局长,他是一个人来的。

杨局长问话时,陈玉珍有些结巴,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有时又答非所问,不过她说话的态度比刚刚要缓和的多,末了还表示歉意,说自己不该这么草率,打扰了局长办公。

杨局长问完了话,对张老头说了句:"张师傅,您还要倔到啥时候?"

张老头:"九点,我罚他们跪到九点。"

杨局长:"老师,您咋还跟以前一样?"

张老头:"我说了九点,就九点!"

杨局长:"你出发点是好,但还是是给别人添麻烦,你有没有想想屋里的孩子……要是他们有事呢?"

张老头:"……"

杨局长:"这样的木门,我想搞开很容易,不过我不敢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耍太极,我们先聊聊——伙计们想你,我刚才在和同学吃饭,他们都在说您,我知道,他们呢,想老师了,我现在在这,碗里的半碗饭估计还是温的,现在也快九点了,你就让他们出来,家属要多少钱,我都垫,然后我们一起去局,大伙聚聚,你说好不。"

张老头:"……"

杨局长:"前些天,所里抓了一个男的,他将一个六岁小孩捆进麻袋,只是两个钟头,动机是敲诈勒索,被判了七个月,要不是他如实供述罪行,两三年的牢饭都有他吃。"

张老头:"他们要是受不了,自己也会出来。"

杨局长板着的脸整个都松弛了,笑着说:"倔师傅教出了两个倔徒弟。"

等到众人跑到瓦房前,他们都傻眼了,那木门轻轻一推,竟"吱呀"一声就开了。

陈玉珍气得,差些要狠狠往这该死的门补上一脚,最好踢个稀巴烂,却被村民拉住——毕竟晓君更重要。

冯晓君仍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身体一抖一抖,汗珠不断的从下巴滴到地板上,腰板背对着门口,而另一边的董巫焱也背对着冯晓军,两人都死活拽不起,冯晓军还差点把拽他的彩霞老师给拨倒,他大喊:“师傅说了,九点就九点!!”

彩霞老师这一惊非同小可,连眼镜也吓得不知掉到哪去了。

陈玉珍雇了辆出租车把冯晓军载了回去,走前拿走张老头的一瓶跌打酒,就没了下文,她既不要张老头的赔偿,也没有起诉他,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般,村人谈起此事,纷纷揣测——也许老张是珍姐的失散多年的大哥,奈何老张出了车祸,盲了眼,珍姐一时认不出,但兄妹血浓于水,珍姐还是凭感觉认出了他的倔劲。

又有的人说——老张年轻时高大英俊,又是考试上榜才子,曾是珍姐的心上人,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在那天,珍姐离婚多年后,又想起了这冤家,她明着是在说冯晓军的事,实际却是表白,奈何年迈的老张已无法重现当年的风采,为了不拖累珍姐,索性倔到了底,唉,可悲可叹。

……

第二天晚上,董巫焱与张老头吵了一架,他红着眼,质问张老头,为什么要收冯晓君这样的败类当徒弟!

第三天早晨,董巫焱拿了个塑料麻袋说出去收垃圾,就没有回来。

刚开始,张老头还以为他是去哪里野了。

只是一天一夜都过去了,董巫焱还是没有回来。

出了什么事?在路上跟几个流浪汉抢可乐罐时,打起架,又或者碰见了冯晓军,两个人又打了起来,被警察抓去了派出所,正蹲在地板上哭。

又或者是董巫焱碰见有人抢劫,自己挺身而出,制服了歹徒,但也被别人捅了一刀,躺在医院的床上,但也有可能,他趴在马路上,像放了血的牲口般,已奄奄一息。

张老头吓得睡不着觉,在客厅里坐了一夜,听见几声鸡叫后,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找人。

他右手拿着根导盲棍,这根导盲棍外表是红白相间的警戒色,而棍子的末端装了只塑胶小轮,像旅行箱上的万向轮,是这只小球是冯晓君安上的,说是这样比较省力。

张老头的左手是支铝制杆秤,肩膀背着一只结实的塑料大麻袋。

他出门了,朝四面八方大声吆喝:"收烂铜烂铁烂胶鞋~"

有脚步声!

“可嗒可嗒”的响,像是硬底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于是声音幻化成了青色,在张老头的大脑中变成一抹翡翠青,从自己的脚底蔓延到了天边。

张老头停下来,朝着脚步声的方向问:"见过巫焱嘛?"

那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并不搭话,他还以为张老头在自言自语。

那男子走着走着,就要与张老头插肩而过,突然,张老头后退一步,准确地挡在他面前,问:"见过董巫焱吗?"

"不认识不认识。"

男子一边走一边转过头看他,满脸的疑惑,大概是在纠结——这家伙到底是不是盲人?

张老头继续顺着盲道走,导盲棍上的塑料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塑胶轮是什么颜色?

张老头并不知道,但他联想到了高尔夫球。

也许是白色?

从白色他又联想到了面粉,于是他的脑海中便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糟老头,推着块面团前进的画面。

他穿的这双塑胶拖鞋,鞋底很薄,这样是为了方便自己感觉到,这些被正常人忽视了的盲道砖的凸痕。

前面又有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大喊:"阿何!"

那男子在低着头发短信,并没有注意到张老头。

他又喊了句:"阿何!!"

阿何突然回过神,说:"哎,老张你个耳真灵,我鞋是软底的都,哎,你做么知道是我?"

张老头:"先别啰啰,见到巫焱嘛?"

阿何:"没喔,吵架啦?没事,我那小子比巫焱仲调皮,还敢同我出走,不过一天没过就回来了,说自己发烧,嘿嘿,还真是……小孩,你说他会不会去学校了,他这么勤,应该会去学习,去问问他班主任咧。"

张老头:"等等,帮我一下。"

阿何:"不过我现在要去抓药……"

张老头:"叫你帮你就帮!"

阿何:"……行吧,什么是。"

张老头:"过马路。"

阿何:"哎,早说嘛,来来……"

张老头:"一般的路没什么,就是怕那个什么磁悬浮路,那些车能飞,一点声音都没。"

青山小学不远,就六百多步的距离,张老头走走停停,他得做生意。

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只要是拿废品来的,他都接。

一袋轻的塑料瓶,他不需要上杆秤,只用右手掂量掂量,就能报出重量。

孩子不信,非得用秤去量,张老头便把袋子挂上铁钩,一拽提纽,一拨秤砣,食指摸索了下,说:“呐,九两八。”

孩子说:“给我一斤咧。”

张老头:“不得不得,九两八就九两八。”

付了钱,张老头便把袋中的塑料瓶,取出来,先摇晃几下,没听见水声,便一个个踩扁,扔进身后的大麻袋内。

快到学校了,张老头走得小心翼翼,学校附近的道路上,有很多商贩在摆摊卖零食,当然,张老头并不用担心会踩上,毕竟摊主会提醒自己,只是有很多老师把自行车,或者摩托停在盲道上,张老头要是走得太急,就会撞上。

很多学生迎面走来,张老头逮住一个便问一个:“见过董巫焱嘛,见过吗?”

学生要是不答话,他就不让他走了,非得要个回答。

学生只好匆匆来一句:“没见过,去问老师!”

其他学生见了张老头,都绕开他,不过张老头凭脚步声,总能迅速拦在学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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