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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野人归笼空留很

戏台宽阔敞亮。几根斑驳的台柱撑着的灰色瓦片下边,是龟缩在戏台一角落满灰尘的窝棚。一缕炊烟,从窝棚门楣下方溢出来,升腾向戏台的顶端。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咳嗽着弯着腰揉着眼睛,从熏得漆黑的门框里钻了出来。他蹲在门槛上,伸长脖颈吸溜着大碗里的稀饭。大街上似乎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团,向这边滚动。他从脏得分不出本色的上衣口袋里,摸出近视镜戴到抹着煤黑的脸上,才看清两个年轻的农民,押着一只套在一条口袋下的东西,向他这边走过来。

那只可以移动的长口袋周围,还拥着一群看热闹的半大孩子。

赶走蜂拥跟过来的孩子,两个农民连拖带拽,将鼔涌着的“长口袋”弄上戏台,推进脏乱的窝棚,然后呼啦将门关严并搭上门扣。

“老臧,”一个气喘吁吁的民兵,喝了一气水说,”关在你屋里的??????是夜里巡逻在大田里捉到的。长得绿毛红眼可吓人了。他在青玉米地里做窝,蹿到临近的红薯地里扒坑,还跳到附近的河里喝水??????只会哇哇乱叫。李大队长叫你看看,他是不是传说中的野人。”

“:哪有什么野人?我不用看也知道不是。”

“:老臧,叫你看你就看,费什么话!”

“:我看了,是个人。”

“:隔着口袋,你咋知道?你乱说不是!”

“:脚,那是双人的脚足。”老臧低着头说。民兵嘻笑:

“老臧,你真行。那他就是一个流窜犯了!我去通知乡派出所来带人。带走了咱就没责任了。”老臧愣怔了一下,说:

“哦-------哦,我再细看看??????罩在口袋里,谁知道是个啥东西?你们明天过来,听我的信吧。”

“你可得把它看好了。”

“你们放心。”

两个民兵刚走,老臧疾速打开门。听到布袋里传出粗重的喘气声,他急忙绕开长布袋上缠绑的麻绳。布袋里的活物突然向下突鲁,委坐成一个肉团,露出了一个乱蓬蓬的花白脑袋。

尽管老臧有所准备,还是被这个动物的丑陋所惊呆-------他龟缩在床角,扭曲的脸上长满葡萄一般肉疣。冰冷的小眼睛,透过长及肩部的纷乱长发,骨碌碌地打量着周围,像一只恐惧的大猩猩。

老臧倒了一杯水,递到他脸前。丑人突然踉跄跃起,老臧像一扇门似得将他挡住,倒不是怕他逃跑,而是怕他因鲁莽受到伤害。丑人没有撞向老臧,而是斜着扑到案板前,捧起老臧刚才没喝吃完的半碗稀汤往嘴里倒。由于动作过于激烈,半碗稀汤大部分淋到布满肉疣脏污的脸上。看到这里,大家一定知道这个丑人,就是又一次大难未死的皇甫顺耕。

虽是白天,由于戏台后边一栋高大的民房遮挡了光线,小屋里又潮又暗、充斥着浓重腐败的气味。老臧趔斜了一下挡在门口的身体,借着身后照射进来的光线,打量着枯绻在屋角的这个民兵唤做野人的男人。

他知道,这几年社会上游荡的大致有这么几种人:偷跑出来或者无人照顾的精神病患者;旧社会过来的游手好闲的一些人,例如二流子、卖艺的或者耍猴子的;村子遭了饥荒出来讨生活的捡拾破烂的人或者要饭的人;最后一种是逃难的------犯了什么事,在当地无法生活的人。人们出门要有工厂、街道或者公社大队的介绍信,加上社会对流窜人员清查越来越紧,现在可以见到的大多是精神病患者或者逃荒要饭的。犯事流窜的已经极少见。面前这个衣着褴褛的男人尽管极度饥饿,但单凭东躲西藏这一点,老臧觉得他不是个要饭的,也不像精神病患者。

“老乡,还没吃饭吧?”老臧将一瓢水倒进锅里。

皇甫顺耕渐渐适应了黑暗:漏风透雨窝棚的南墙上,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孔洞,一束亮光投射在两落青砖、几块木板櫈成的床上。变了色的被子搅成一团,垫高的枕头上,搭着农民们根本不用的油腻的枕巾。旁边叠着一件带白横条的褐色毛衣。这种毛衣皇甫顺耕在部队那会儿在县城的旧货市场上,看见破落人家的太太小姐卖过。枕头下边露出了一本打开的书的局部。皇甫顺耕看出来书上印的是曲里拐弯的外文。高大的主人蹲在黄土坯垒成的灶台前,笨拙地搅着大碗里的面糊。

“就叫我老臧吧。先吃饭再休息。这会你没法躺下。脚朝外吧,臭了做饭的锅;头朝外吧,又怕扑出来的火苗燎了你的头发。床太短,我睡觉时,都把脚搁在锅台上。谁叫咱长这么个,浪费国家财富的大个子呢,嘿嘿。”看到皇甫顺耕瞪着眼睛看自己,老臧乐呵呵地说。

灶台上的锅,发出吱吱的响声。待老臧擦净了眼镜片上的水气抓起锅盖,白色的泡沫已经溢出了锅沿,顺着锅与灶台的缝隙滴落到熊熊燃烧的炉膛里。小屋里,很快充满了令皇甫顺耕陶醉的面粉的焦糊香味。

“伙计,不要睡了!吃得饱饱的、、、、、、”说着,老臧扬了扬手中刚刚从枕头地下摸出几张纸币,放到床帮上。又弯腰从床地里拖出一个皮箱。“我出去有事。这里有我的衣服,想穿什么自己拿。把门带上就行了。”

老臧,刚把房门从身后带上,皇甫顺耕就扑到灶台前,捧起一大盆面疙瘩汤往嘴里倒。??????等他醒来时,看到四周漆黑一团。潮湿腐败的空气、门缝透进来星光提醒皇甫顺耕自己身在一处密闭的空间里。他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遇到了恶人,也遇到了好人。

门外,传来硕硕的脚步声,声音很大,震得地皮微抖。皇甫顺耕像松鼠一般从床上跳下来,蜷缩到地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老臧推门进来,点亮了油灯,先往床上看。看到没人,自言自语道:

“走了好!走了好!问起来,我就说他夜里趁我熟睡跑了。”

看到床头没动的纸币,老臧忙把皮箱打开。看到衣服一件没动,自语:

“呸,,沦落如此还死要面子。臭脾气,和我一一样的狗臭脾气!”骂完,沮丧地坐到床上。

看到从床下爬出来的皇甫顺耕,老臧低声吼道:

“你怎么没走?快走!这是几块钱,拿上几件能穿的衣服,快走!我什么也没看见。”看到皇甫顺耕一动不动,老臧又急切说:

“我跟你说,明天他们就要送你到县里?????”蹲在床头缝隙间的皇甫顺耕,慢慢地站起身,平静地说:

“谢谢你啊,老臧。我姓常,我哪也不去。天一亮,我就跟他们走。

“你知道他们要送你到那里!”老臧胀红着脸嚷道。

“不就是公安局嘛。去就去吧。也比说我不是人好啊。”皇甫顺耕嘴咧开一个圆洞,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嘿嘿笑着说。

“老常,你走吧。天一亮,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跑了,决定了。我要美美睡上一觉,很长时间没在被窝里睡觉了。今晚上托你老臧的福,美美睡上一觉。”伸了一个懒腰的皇甫顺耕说。

夜深了,村庄一片死寂。一些声音,从漆黑的原野传过来。有树叶簌簌摩擦的声音;有从地下的土洞里爬出来小动物细碎的脚步声;还有极细微的声音,从床下的角落里如游丝般传出来,像是什么甲壳类的动物坚硬翅膀发出的歌唱。刚才,还遮遮掩掩的星星,一个也不见了。天空黑得像一口倒扣的大锅,窝棚像一个扣在两个人身上的小锅。两个躺着的男人,像被浸在浓稠的墨汁中。两个红点一闪一闪---------两个男人在抽烟。睡在旁边地上的老臧,在频繁地翻身。皇甫顺耕说:

“老臧,是不是把床铺让给我后悔了?”:

“你还有心开玩笑?:想到你明天?????心里不好受。老常,我明天跟他们说,你是个野人??????”皇甫顺耕咳嗽着笑起来:

“老臧,这样你就出大名了,发现了一个新物种!”

“老常,你听我说。这里早就有野人的说法。”老臧认真地说。

“你当他们那么好糊弄。冬天就到了,廖天野地不把我冻死?老臧,你就别内疚了。要是你不笑话我,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是上海人,犯了错误下放到这个小村子改造。老婆也跑了,孩子也不再认我这个爸爸。”老臧嘶哑的声音拉得很长,断断续续,像是唏嘘。

窝棚里响起老臧翻转身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摸索着爬起来,拉开屋门,佝偻着身体,站在门口深吸了几口气。皇甫顺耕感到凉森森的湿气直冲露在被子外边的面颊。老臧在门口站了一会,让门开着重新钻进被筒。他裹严了后脑勺,连硕大的耳朵也不见了,只露出鼻子和嘴巴,抱歉地说:

“老常,对不起了。我一想起老婆孩子就喘不过气。一到这个时候,不论春夏秋冬都得打开屋门透气。有两回憋得我嘴唇青紫,差一点过去。”

黄土公路上,一辆卡车在黑暗中疾驰而过,将轰鸣颠簸声和一束贼光抛洒在黄土戏台的窝棚墙壁上。汽车过后,戏台又归于黑暗的安静。两个毫无睡意的男人的床下,又响起仿佛是在哭泣的嘶鸣声。戏台上的老鼠,吱吱尖叫打斗,想必是趁黑夜、借助人类的舞台在上演它们的悲喜剧。

“老臧,”皇甫顺耕尖细的声音,像是从地下深处冒出来的一股冰冷的泉水,“家谱上记载,几百年来,除了极少几个做官的,我们家的老祖宗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到了我这一代,有人叫我当兵。说心里话,我不想去。我喜欢在那几亩土地里流汗出力,我怕再也见不到亲人。再说了,我们家的男人胆子都小,打打杀杀的也担惊害怕。庄户人家,,就求个一家人和好平安。也是命运捉弄,不知咋的就当了排长。我天生就不是当领导的料,硬着心肠带着一帮兄弟打仗。每死伤一个兄弟,就像卸掉了我的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不打仗了,人人都羡慕我们军官的优裕生活,可打仗给我带来的伤害太大了,我只贪恋家里的几亩田地,贪恋家里那一片青山绿水??????”说到这里,嘶哑的声调,似乎变得圆润甜美,像一股欢腾的小溪,在青草间汩汩流淌。

皇甫顺耕,继续往下说:

“赶着水牛耕田,挽着裤腿割稻。夜里耳边响着恬恬的蛙鸣,不管多累头一粘枕头就呼呼大睡。我觉得真是来了好运。后来当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又娶了个老婆。日子虽然不甜美,但也平静。”皇甫顺耕突然不语,呼吸变得短促粗重。

剧烈的咳嗽,叫皇甫顺耕裹在被子里的身体不停地耸动。搭在被子上的衣服,滑落在老臧身边。皇甫顺耕翻过来身体,伸手捡起地上的衣服重新搭好,点燃一只烟,。,小屋里响起了更加激烈的咳嗽。咳嗽归于平息,皇甫顺耕又接上了话头。语调却低了许多,像一株被秋霜打蔫了的豆棵,流淌着疲惫和苍老:

“上边要盖工厂。盖就盖吧,偏偏看中了我们村。一番争斗,我老婆没了,支书不干了,好不容易重新能够生活,偏偏又遇到一场大火。也好,大火叫我换了一个名头,没想到禍由此生?????老臧,你睡着了?”老臧翻了一个身,含含糊糊地嘟囔道:

“我以为就我倒霉呢,比起你我该高兴才是。睡吧?????”说完又翻了一个身,将脊背留给了皇甫顺耕。

很快,混合着袜子、动物粪便和劣质烟草臭味的小窝棚里,响起了老臧沉重的响雷声一般的鼾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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