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大亮，街道上早起的人多了起来。
装着钉鞋杂物的破木箱，孤零零地龟缩在中药铺台阶旁的角落里。皇甫顺耕将它拖到台阶前，在它旁边将卦布铺好，从布袋里掏出竹筒放到中央，然后席地而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路面。
青石板上，不时有几只穿鞋的脚板，起起落落。赵三抚着凸起的肚皮，打着饱嗝伸出手掌在皇甫顺耕眼前晃了几晃：
“常哥，饭也不吃，相思谁呢？呵呵。”见皇甫顺耕不理，他自嘲地干笑。
第一次遇到老常有这么重的心思，赵三补着昨天留下的破鞋，不时瞥着神色凝重的老伙计，不再饶舌。
绒帽翅像乌鸦翅膀一般忽闪的掏粪工老白，将粪车停下，有话没话地闲扯。赵三糊着脸着撵他。老白也不气恼，抹了一把花白胡子上粘的白色面糊，抢着将话说尽，才不情愿地将车杆架起。
臭味并没有随车而去。赵三低头瞅了几下，向着老白的背影吼道：
“老白，你给我回来，把地上的粪水给我舔了。”
老白将车停到巷边，提着一个布袋笑吟吟地回来。他在一片镜亮的粪水前蹲下，从布袋里铲出炉灰盖到上边。几只绿头苍蝇闪着翅膀在渐渐浸湿的炉渣上空盘旋。
“老白，我日你娘??????臭死你爹了??????”赵三叫骂。
“赵三，不怕嗓子出疖子！咱换个地方。”皇甫顺耕说。
两个人来到了河边的石栏前，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安顿好各自的摊子。
大洪河，沿着五木县城最繁华的大道汹涌流淌。他们坐的地方，有几棵一搂多粗的柳树。倒垂下来的裸枝的间隙，可以看到行人穿行的热闹街道。石栏外边，是波涛连连的宽阔河面。几条挂着白帆的大船，鼓着风驶过，船头将无奈的水面碾切成无数碎片。
刚刚下船的人群中间，行走着一辆十分引人注目的人力车。
拉车是一位衣服破烂的中年妇女。她身后长圆形车围里露出五个漆黑的小头顶。体态臃肿的女人，将车用力拉到路旁的石栏旁停下，嘘嘘地坐在车杆上歇息。
她还没有坐稳，竹篾里夹杂在烂被套和锅碗瓢盆之间四个孩子，喧闹着站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外爬。另一个最小的，则躺在角落里弹蹬着嫩笋般地手脚尖叫。
面容浮肿的妇女并不理会喧闹的孩子，用黢黑的手指，揉搓着眼角粘稠的眼屎。直到一个较小的孩子，从竹篾里栽出来躺在地上大哭，她才扭过脸呵斥：
“活该，咋没摔死！”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爬起来。
个头最高的男孩，在母亲的怒视下，将小脸憋得青紫的妹妹，从车的角落里拉起来抱在怀里。
“都给我靠着石栏站着。哪一个敢给我乱跑，我就扯着小他的腿扔到河里。”母亲用口水抹着蓬乱的头发，威胁道。
四个依次高矮、手背脚背和脸蛋像涂了黑漆的孩子，嬉笑着并排站在石栏前，不时扭头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河里的点点白帆。
婴儿，在男孩的怀里引吭高歌。突然，男孩箭一般射到母亲身前，将婴儿塞到她的怀里，又箭一般地跑走。
吓了一跳的母亲，一手将婴儿揽在怀里，一手捡起石块掷到男孩的屁股上。骂完了男孩，她解开露着棉花灰色棉袄大襟的纽扣，裸露出两只吊囊一般悬挂的干瘦乳房，毫无避讳地将婴儿的小脸按到黑紫的乳头上。
几个孩子趁母亲无暇他顾，相互挤着眼睛，像一排炸开的鞭炮，欢叫着一哄而散。
聚精会神低着头的赵三，正呲牙咧嘴用起钉锤与深埋鞋底的半截铁钉较劲。几个孩子蹲在鞋摊前，仰脸地盯着满脸滚下汗珠的赵三看。
满怀心思的皇甫顺耕，被眼前的几个流浪孩子吸引：一定没有亲娘，要不咋会如此衣不蔽体、肮张不堪。
为了不吓到孩子们-----曾经发生过把抱来看病的婴儿吓得惊风的事情，皇甫顺耕把抹着一层厚厚黄泥的脸扭向一旁，这才看到不远石栏前坐着的那个奇丑无比，裸着怀喂奶的中年女人。
她正呲着两只插在肥厚嘴唇外边的焦黄大牙，向这边张望，撒满铁钉般雀斑的大脸，在阳光闪着光，像一个撒满黑豆的酱色盘子。
“三舅！三舅！”其中一个耳廓布满垢痂、黑眼珠挤向眉间的孩子，将手指从口中抽出，眼睛放着光，大喊。
皇甫顺耕疑惑地看着周围，以为孩子们在做什么游戏。
赵三丢掉手中的鞋，倏然站起来。
孩子们扑上去，有的扯手，有的抱腿，将赵三簇拥在中间。
中年妇女将奶头从大哭的婴儿口中拽出，晃着臃肿的身体大叫着跑过来。
他们的对面，蹒跚走来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
男人骨节粗大、毫无血色的蜡黄大手，扶住青石栏杆，另一只抚在肿胀如鼓的小腹上。他喘了几口气，虚弱沙哑地说：
“赵三，怎么挪到这里来了？叫我们好找。累死我了??????”说完，闭上深陷进眼窝失神得眼睛，咕咚瘫坐在地上。
“妹夫，你咋了？瘦成了骷髅！”赵三说。
男人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紧皱了几下贴在前额苍白的头皮，青筋随着挤眼在额上蠕动。他颤巍巍地摆手，大口而急促地喘着粗气。
臃肿的女人抹着哗哗的泪水，大哭起来：
“三哥啊，妹子遭难了啊！你可得帮帮妹啊！妹奔你来也是万般无奈啊，你妹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五个小猫小狗可咋活啊、、、、、呜呜呜！”
几个孩子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皇甫顺耕身旁鼓囊囊的布袋上边。他们挤在一起，争抢着皇甫顺耕作为午饭的几个烧饼。
皇甫顺耕被孩子的小身体冲撞得几乎歪倒。他抚着几个黑垢如鳞的小脑袋：
“不要争抢，烧饼都是他们的，不够吃还有、、、、、”
大孩子抢到袋子后，撒腿就跑。几个小的紧追过去。
“??????肝腹水，活不了了！”男人掀起油滋滋的棉衣，弯曲着蜡黄的手指，敲打着皮鼓般的肚子叫妹夫看。
“三哥，找个地方叫我们住下，再找个好大夫给文明看看，我们就靠你了！”臃肿女人，哽咽着说。
“三哥，”张文明绝望地说，“我知道是绝症，治不好了。本想在家等死，可秋芬偏要来找你们。几百里路，拉着一车孩子，走了一个多月。我知道，她不是吝惜我死，是怕我死了，没人养活这五个血盆大嘴的孩子。”
秋芬瞪着眼睛，吐出一口浓痰：
“一死了之？想得倒美！我也想死，孩子咋办？张文明，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这病我知道，一时半会蹬不了腿。”
“都靠我，不得把我压死、、、、、”明白了来意的赵三不耐烦起来，“你们咋把我二哥忘了？你没有二哥？”
“你俩谁都跑不了！”秋芬恶狠狠地说，“我们孤儿寡母，不找你们，叫我去找谁！呜呜??????”
远处四个吃饱了的孩子在快乐地疯跑。
皇甫顺耕从脚边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废旧玻璃瓶子。用力地拔出软木塞子，将面糊一般的黄泥浆倒在手掌上，搓了几下，均匀地抹在凹凸不平的脸上。顷刻间脸上就有了一副黄泥的面具，堆积的肉疣被遮盖了许多。
重新聚拢过来的几个孩子，眼光不再躲避和惊骇。
秋芬也不时将目光，定格在这幅戴着黄泥面具显得平凡的脸上：这个丑汉子倒也大方，诧异的目中多了些许柔光。
赵三定睛地看着皇甫顺耕，眼睛也发起亮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