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顺耕第一次来墙上挂满奖状和戴皮套手枪的宽阔办公室。
灿烂阳光照射在办公桌洁白的茶杯上，两只金黄的蜜蜂在花瓶里盛开的鲜花间飞翔。一个长着一双杏仁眼的女干警，啪的一声用苍蝇拍将一只蜜蜂拍死在桌面的玻璃板上。又用嫩笋般的手指，抹净迸到莹润粉红面颊上蜜蜂内脏，掏出卫生纸把蜜蜂的尸体捏到纸篓里。
响声惊得满脸汗泥笔直站着的皇甫顺耕心头一紧，将眼皮埋下。一个穿着警服有着一张老农民般的面孔的中年男人，从沙发里站起瘦高的身体，和善地看着皇甫顺耕，沙哑地问：
“你就是常小五吧？”
“这是刘所长。”刚才打死蜜蜂的那个女孩子，冷冷地说。
“常小五，你坐下。”刘所长指着身边的套着布罩宽大松软的沙发说。
皇甫顺耕用堆积在肉疣间晶亮的小眼睛，茫然地看着向他微笑的刘所长。
“坐下，我跟你说。”刘所长又说。
站在刘所长身边，有着一张国字脸的黑胖子，挑了一下墨描过般的剑眉，冷冽地瞪着皇甫顺耕，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说：
“刘所长，先叫他站着。常小五，你没履行完手续前，还是劳教所的人犯，要严格执行所规。常小五，所规146条规定你背一下。”
“劳教人员，见到管教干警，应该眼光向下，垂手笔直站立，听候指令。黄政委，回答完毕！”刘所长笑着说：
“对，对。”对女孩子说，“小刘，给他履行程序。”
“05号。”
“到！”
“你是常小五。”
“是！”
“我向你宣布公字07号‘解除劳动教养决定书’”
劳教所的路上，树荫斑斑。迎面的劳教人员纷纷垂手站住避让，然后好奇地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刘所长感慨地说：
“常小五，不，应该叫你的真名-----皇甫顺耕。常春生县长是我的战友加兄弟，咱俩也就是战友加兄弟。”
“常团长出事了？你们咋知道我的名字！”
“??????出去你就知道了??????”
“常团长他??????”
“你听我说。说句违反原则的话，常县长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没有恩将仇报，还不错。更让我感动的是，我的老战友对你的帮助??????不要计较他后来对你做的事，他也是无奈。你想想，万一你一时疏忽说漏了嘴，他政治前途就完了。人家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帮，奋斗了大半辈子，你的一句不慎，就叫他身败名裂！人家当初还不是为了咱。没有当初人家的相助，哪有咱的今天？嗯嗯，当然，现在又回到了从前，可不等于人家没帮咱啊。咱不就是蹲了几天铁丝网嘛。顺耕，你也是倒霉，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我这个老战友，心思重。都那个时候了，还想着你的事。给我写信，想叫你快些出来，说他后悔叫你进来??????你可别忌恨他??????”
刚迈出劳教所的大铁门，皇甫顺耕就看到，提着一个包袱的赵三颠颠地迎了上来：
“老常，不，老皇甫---------你的姓真别扭----------可把你盼出来了。”
紧紧抓住皇甫顺耕的手，将他拉向不远处树荫下停着的三轮摩托车旁。赵二从墨绿色的车斗里跳出来，用力地和皇甫顺耕握手：
“皇甫，我代表政府向你表示歉意，请上车吧。”说完，将摩托车的油门加得突突冒着黑烟，惊飞了枝头乘凉的几只乌鸦。
“老赵，赵所长，你们咋来了？到底是咋回事？我糊涂涂的一盆糨子。”皇甫顺耕将手里的行李扔在脚下，坐到路旁的石头上向赵二要了一根香烟点上。
“皇甫，”赵三夸张地咧着大嘴，唾液四溅地说，“你还不知道？常县长死了！临死前，把我哥叫去，说不该叫你去劳教，叫把你放出来！”
赵二从车上跳下来，笔直地站着，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打断了弟弟的话，一脸严肃，郑重其事地说：
“皇甫顺耕同志，我本来想所方已经告诉你了情况，看来什么也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在例行的县领导身体检查中，常县长查出得了肝病，而且是晚期。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把我叫去，说有一个去不掉的心病，嘱咐我在他死后务必要解决好。”
“务必解决什么？”皇甫顺耕问。
“皇甫，你装啥糊涂？行啊，和常县长关系铁。赵三羡慕地插话。”
“就是常县长安排你冒名顶替的事情。赵二所长说，“外边有许多这方面的传言，你家乡也有人揪住这事，上边一直也在追查这件事。常县长怕你嘴走风，就把你安排进了劳教所。临牺牲前，常县长十分后悔这件事，宁愿死后背个处分，也要改正自己的错误。我第一次遇到胸怀这样坦荡的领导同志！”
说到这里，赵所长口气沉重，眼睛湿润，面色潮红。
“县长也是为了保护你，知足吧。要是常县长也帮我搞个名字，弄一张能行医的纸张，我就把常县长当祖宗供起来。其实人家那么大官，行这些善就是一碟小菜，可惜咱没这个命！”赵三奓吧着嘴，啧啧地说。
皇甫顺耕胸膛剧烈地起伏，布满肉疣的脸膛，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最后像贴上了一张黄表纸。
“常县长真倒霉。那么大的官，那么大的排场，说没了就没了。那病得的也蹊跷，不疼不痒，就是在宴席上不能吃荤腥，馋死我了！”赵三不无遗憾地喋喋不休，“也该他死，要不是他叫皇甫进了劳教所，我妹夫也不会淹死。要是??????皇甫现在就是我妹夫了。把日子过得好好地，也省的孤儿寡母来刮刺她的两个可怜哥哥！”
“皇甫，你就把当中这一段掐去，只当自己犯错误进了劳教所。现在屁大点的事就叫进去。我经手的多了。”赵二所长用凌厉的目光，制止住弟弟的胡吣，宽慰道。
皇甫顺耕到旁边的商店买了一把香，挖了个土坑培土栽住，慢慢点燃。
缕缕青烟缭绕升腾，飘向湛蓝的天空。待香柱燃成一堆青灰，垂立的皇甫顺耕跺跺脚大笑几声，对着郎朗乾坤大声说：
“了了！了了！”拍净手掌上沾的黄土，落下了几滴清泪。
赵三解开手边的包袱，取出几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炫耀似的逐一抖开，叫皇甫顺耕换上。衣服瘦长，系上扣子一扬胳膊，腋下刺啦裂开了口子，露出了皮肉。
“都是死鬼文明的衣服，秋芬挑的最好的拿来了。再换一件试试。秋芬听说你要出来，要不是一群孩子掣肘，就亲自来接了。”赵二所长意味深长地说。
“高粱的皮子往木墩子上套，那能合适。”赵三嬉笑着说，“那也得换上，换上就像个人嘞。你那丑脸皮要是能换换就更好了。”赵二催皇甫顺耕上车：
“就是现在走，紧赶慢赶到杏花村也到后半夜了。”
“快走，快走，秋芬给咱们准备了清炖老母鸡！”已经搂住了骑在摩托车的哥哥的腰，叫涎水搅得舌头肿胀了的赵三，也催促皇甫顺耕上车。
“张文明没找到？”皇甫顺耕问。
“第三天在几十里的下游的一个河滩里找到了，可惜已经死了。”赵二所长说。
“皇甫啊，”赵三羡慕地说，“你就是运气好。也不用侍候死鬼张文明，又清了他的业----------什么都请了现成的。院子，老婆孩子都有了。”
说着，从腰间接下一个肉呼呼的布袋，扔给皇甫顺耕：
“妹夫，这是用过了细箩的红胶泥粉，又搅半斤香油调制的美面泥膏。见秋芬前，把你那鬼脸打扮打扮。你这脸，要吓死我妹妹这个娇嫩的女子了！”
“张文明死了，杏花村我就不去了！”皇甫顺耕低着头，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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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活着能去，死了倒不能去了！皇甫，你把我们说迷糊了！不是说好了，你要和秋芬一起过吗？”赵二所长熄了火，扭过头，愕然地说。
“日你皇甫的娘！骗那个鬼！说得好好的事，说变就变了！是不是在劳教所有了相好的相不中我妹了？你这个陈世美！”赵三跳下来，挥舞着手臂，嘴里喷着唾沫，骂骂咧咧逼近皇甫顺耕。
“老赵，你们误会了。也怪我当初没有说清楚。我当时就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把冬天度过去，同时也能帮帮秋芬一家??????我家里有老婆孩子。”皇甫顺耕声音很低但很坚定。
赵三一巴掌扇在皇甫顺耕的脖颈子上：
“日你娘，皇甫你是个大骗子！你这个没改造好的货，抓你，一点不冤枉。能叫你出来，就能叫你再进去。哥，你去跟刘所长说说，叫这个陈世美再住两天！”
皇甫顺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拿出一卷钱递给凶神恶煞般的赵三。垂着头说：
“谢谢你们这么长时间的照顾，这些钱捎给秋芬。”
“皇甫，你再考虑考虑??????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赵二说。
“皇甫，你这个傻子，你占我妹多大的便宜！”赵三说。
“二位大哥，谢谢你们了，我家有老婆！”
赵二所长将弟弟拉到一边，商量了一阵。他冷冷地瞪了皇甫顺耕几眼，示意弟弟做进车斗，轰了几下油门，松开刹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