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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花月夜 十六

东方微明,一大一小两辆马车缓缓的停在了瑶山玉宫山脚的山门之前。前面的马车载着陆希景、苏谨身等六人,后面的则是苏府的马车,载着苏府的老柳和其女瑶瑶。陆希景本安排众人在昨日月出之时便在永安城与望舒城交界之处的风晚驿暂作休息,翌日一早再出发前往玉宫。奈何途中众人兴致极高,有陆希景珍藏的美酒,有永安城的名点小食,有苏谨身的随性而赋,有洛子冲的古琴鸣音,有幽子期的游龙行书,有苏的簪花小楷,更有兴至高处苏煜的击盏而歌。一路欢声笑语中,似乎并未感到时间的漫长,马车已行至千里之外的瑶山脚下。

洛子冲先打开车厢门下得马车,放好车凳。陆希景似乎仍意犹未尽,与苏府三人说道:“苏兄,煜儿,儿,吾已六十有五,此乃老夫平生最为惬意的十来个时辰,便是接任拜月掌教之日,亦不曾有如今这般怡然。老夫谢过诸位。”

苏煜苏忙道不敢,苏谨身抚须乐道:“陆兄,若你有意,日后吾等多多叨扰,怕是有你厌烦的时候,哈哈哈。”

“若真如此,老夫求之不得,又岂会厌烦?”陆希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继续道:“诸位,玉宫已到,吾亲领诸位一游。”

众人依次下得马车,待苏下车之时,却听得她哎呀一声,扶着车门的手似是被毛刺刺破一般,留下点点血印。幽子期赶紧过去查看,却见苏摇头示意道:“无妨,只是不小心刺破罢了,并无大碍。”说话间,下得马车。众人关心苏之际,却未留意陆希景于背后并指掐诀,车门上的一滴小血珠如被牵引一般,没入他的袖中。陆希景下车,如无事一般引着众人至山门之处:“苏兄,这便是我玉宫山门,门后乃玉宫唯一的上山下山之路,吾等谓之辰道。诸位请。”

山门通体由白玉雕凿而成,顶部篆刻着正楷书就气势非凡的“玉宫”二字,穿过高大山门,众人以陆希景为首,一路拾阶而上。陆希景一路细心地为苏谨身他们介绍着沿途及各殿的景观,有些说法甚至连自小在玉宫长大的幽子期与洛子冲都是首次听闻,不觉竟如苏谨身三人一样兴致昂扬。

沿着辰道,过得五殿,便是冰镜台之下的月殿。众人进得月殿,却见正当中竖着一块两人高的白玉碑,其上以行书阳刻着数列碑文:神以破立之法造万物,天地之间,动则盛,静则糜。吾皆神之仆从,当秉神之意,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白玉碑让人看着便觉得被吸引住一般,久难移目。苏谨身看着碑文,却也不提其内容所述,见苏煜苏仍盯着在看,便朗声说道:“好一幅碑文,陆兄,却不知此碑文为何人所刻?”苏煜苏这才回过神。

陆希景也似极为默契地不提内容,道:“具体何人所刻吾亦不知,教中并未有相关记载,或许乃天然而成也未尝可知,哈哈哈。”

苏谨身只是赞叹好字,绕过白玉碑,见殿后亦是一处大门,问道:“陆兄,不知此门通往何处?”

陆希景伸手相邀:“请随我来。过得此殿再往上便是我玉宫冰镜台。”

苏煜与苏精神一震,跟随着陆希景而去。

待得登上最后一级辰道石阶,眼前豁然开朗。偌大的半圆形冰镜台虽由墨玉条石铺就,却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光滑平整得不见一丝缝隙。此刻日已高升,阳光照于冰镜台之上,却如没入其中一般,不见一丝反光。苏谨身不禁疑惑地看向陆希景,却听陆希景神秘地说道:“今日天气极好,想来今晚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苏谨身也不见追问,只是缓步踱至冰镜台悬崖之侧,极目望去,骄阳照于西海之上,眼中尽是碧波粼粼。众人亦是来到苏谨身身侧,看着悬崖之前的西海,以及左侧连绵的山脉和右侧远得仅似一线的沧江,不由心旷神怡,尽是感叹。

“苏兄,煜儿,儿,昨夜一宿未眠,子期一会引你们至后面的素月轩。”陆希景手指着冰镜台更后之处的一幢小楼道:“所需之物已早备妥,且休息一番,今晚月祭之后,吾等当于此邀月复饮甚。”

“如此,多谢陆兄,还请子期引我等去那素月轩。”苏谨身道。

“世叔,煜兄,妹,这边请。”众人一并往冰镜台之后的阁楼而去。在洛子冲的玄月阁右侧不远处,是一处有着三栋二层小阁楼的院落,其中门房、正厅、书房应有尽有,院内长廊曲折,景致宜人,俨然一缩小版的永安城大家府邸。幽子期领着苏府众人来到院落之前,便得见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之上行书写就的“素月轩”三字。

“世叔,诸位,此处便是素月轩,其中一应所需皆以准备妥当。”幽子期道:“前面两处为正厅、书房及世伯与煜兄住所,最后的小楼是专门为妹收拾出来的,时间仓促,还望见谅。”

“此处环境静雅,布置得当,子期当替吾等谢过令尊。”苏谨身抚须笑道:“此处登临绝顶,眼界开阔,老夫都想于此长住了,哈哈哈。”

“此院比不得苏府,世叔若是喜欢,不妨长住便是,义父也定当求之不得。”

“哈哈,好,子期且先去忙吧,吾等自行稍歇片刻。”

“是,世叔,若有任何需要,可遣人至前面朔月阁中唤我,晚辈随叫随到。”幽子期见几人均已面露疲态,便躬身告辞离去。

此刻的太阴阁中,陆希景执笔盘膝坐于玉几之后,神色凝重,几番犹豫不决,却最终下定决心一般蘸墨落字。盏茶之后,陆希景取来一只玉盒,将信笺郑重折叠好置于玉盒之中,又引出收于袖中的那滴血珠,将之引入一只有小指大小的玉瓶之中,随即用蜡封好将之放于信笺之上。待玉盒亦以蜡封好,陆希景却是唤来刚回玉宫的二弟子嵇子虚,将玉盒交于他,郑重嘱咐道:“子虚,你且替为师去一趟云州寻你师叔,将玉盒交之于他,他自会明白为师用意。”

嵇子虚性情木讷,一向寡语,但办事向来一丝不苟。陆希景吩咐的事情,他从来都完成得恰如其分,既能按时完成,又不去衍生他事,这也是陆希景将教中日常琐事交与嵇子虚办理的一大原因。

听得陆希景嘱咐,嵇子虚只是正襟跪坐,低头答道:“是,师尊,徒儿领命。”

“此去云州,切记不可向第三人提起,对外为师会说让你去宛城暗查黑骑备战之后勤情况。”陆希景继续嘱咐道:“兹事于我拜月关系甚大,子虚当早去早回,务必两个月之内归来。为师于此处等你消息。”

“是,师尊。”嵇子虚只是淡淡答道:“师尊可还有其他吩咐,若无,徒儿这就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且去收拾吧,子虚可先去永安卫所取为师那匹墨焰龙驹,一路快马至津城由津安渡乘船渡海。你师叔一般都在云州翼都,子虚不妨多带几张血月符前往寻之。”

“是,师尊,徒儿这就出发。”

“切记!不可让第三人知晓此事。”

“徒儿领命。”嵇子虚慎重的将玉盒收入怀中,告辞离去。

陆希景只是怔怔地坐在玉几之后,静静地饮酒,眉宇之间写满了担忧,不知这究竟是儿孙之福,还是儿孙之祸。若真是儿孙之祸,他陆希景又该如何,是否真会如自己所坚持的那般行事。

夕阳渐沉,月已东升。交相辉映之下,冰镜台上如笼罩着一层轻雾一般,幻若仙境。此刻的冰镜台上已阵列站着近两百人,皆是拜月教的高阶信徒,其中不乏长老与教长以及众多执守。众人皆如站于最前的幽子期与洛子冲一般黑袍罩身,静静地垂头站立,只待日落的那一刻。冰镜台于辰道入口的直线上此刻均匀分布着八十一杆银月黑幡,将冰镜台与身后的楼阁分隔开来。位于冰镜台圆弧最顶的悬崖之畔,置着一方长七尺宽三尺高四尺的白玉案,案上既无牺牲亦无玉帛更无血食,只有一尊长四尺宽两尺高亦两尺的硕大墨玉香炉,两侧则是成捆的燃香。幽子期与洛子冲各自面向白玉案分立两侧。

当西方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消失,冰镜台便明亮了起来。圆月正升起于白玉案之前的西海海面,光洁如冰轮,不遗余力地洒下无限清辉。此刻的冰镜台与白日不同,不再是噬光的暗哑,反倒是如同吸饱了月光般溢散出皎皎月辉。

幽子期取过一枝燃香,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于燃香顶端,燃香无火自燃。幽子期将燃香恭敬的插于墨玉香炉中央,随即正襟,跪于白玉案前,五体投地,口中亦颂道:“神以破立之法造万物,天地之间,动则盛……”却是刻于月殿中央碑上的拜月教旨。幽子期起身,双手交叉覆于胸前,垂首继续朗声颂道:

皎皎灵源,生生不息。清辉可鉴,浮秽不匿。破立之间,凡世得遗。

夫吾仆从,恭秉神意。天地万物,动盛静糜。盛而衰至,不灭不立。

拜月恭诚,以求神莅。明哲以旨,毋用潜殛。经纬于世,涤除妖慝。

荡其腐朽,唤其神奇。世人愚昧,多有贬抑。吾心自坚,百辟不易。

明月霁霁,圣山嶷嶷。今聚案前,抒吾胸臆。神亦示怀,赐辉以涤。

去吾凡尘,佑吾顺利。授吾术法,全吾心意。从吾者敬,背吾者辟。

众神皆墨,惟月未移。不以牺牲,毋用玉璧。奉此香火,以为黍稷。

尚飨!

待幽子期说完,身后跪伏于地的近两百人齐声道:“尚飨!”随即众人起身,于左右每次各一人行至白玉案之前,敬香跪拜。不多时,香烟弥漫于月光之中,冰镜台上更似仙境。

待得月祭结束,月已高升,众人离开冰镜台,连那八十一杆银月黑幡此刻亦被收走。陆希景已在冰镜台左侧瑶山峰顶的双月亭内等待着众人。幽子期与洛子冲月祭结束后便换好衣服先去太阴阁,得知陆希景去了双月亭,便匆匆而来,却不知陆希景在双月亭中已看完整个月祭过程。看得二人走来,陆希景玩笑道:“子期,你这篇祭月文可是惊着为父了。”

幽子期闻言忙拱手致歉道:“孩儿之罪,未曾细细琢磨便颂于诸人之前。”

“何罪之有?”陆希景却道:“此篇祭月文极妙,日后逢我拜月大祭之时,所用祭文便由子期你来执笔。”

“是,义父,孩儿领命。”幽子期终于放下心来。这篇祭月文今日刚刚写就,未及推敲便至月祭之时,幽子期只得将之颂出,还好得陆希景认可了。

幽子期与洛子冲入得双月亭,却见亭中石桌上已备好了各式点心及酒水玉盏。陆希景对二人道:“子期,你去素月轩请苏老他们来此吧。子冲,你的藏酒今日只怕也保不住了吧?哈哈哈,速去取来。”

二人莞尔,皆领命而去。陆希景以指掐诀,只往庭顶一指,亭中夜风不再,仿佛与亭外隔绝了一般。

幽子期来到素月轩,得老柳通禀后入内,见得苏谨身三人均已是精神焕发,不复早间的疲态,这才放下心来。来到苏谨身面前,幽子期躬身揖礼道:“劳世叔与煜兄、妹久候,刚刚才处理完月祭,这才来邀请诸位观景,还望海涵。”

苏谨身摆手示意道:“无妨无妨,你教中事务要紧。此刻月正高悬,正是观此胜景的好时辰。”

“如此,还请世叔与煜兄、妹随我移步双月亭,义父已在亭中相候。”

一行人出得素月轩,明月皎皎,不远处的冰镜台亦是熠熠生辉。幽子期一路上细细询问着众人素月轩住着是否满意,其内的安排是否妥当,得到众人一致的肯定之后,方才放下心来。五月的瑶山之巅,夜风依旧微寒,苏谨身年过花甲,又是书生之体,不由缩了缩身子,将双手拢于袖中。

一路行至双月亭,陆希景与身后的洛子冲已站在亭外相候。见得苏谨身,陆希景笑着拱手迎上:“有劳苏兄移步了,这山巅夜寒,招待不周,还望苏兄恕罪。”

“倒是有劳陆兄了,素月轩静雅别致,又有陆兄细心安排,感激不尽!只是这夜寒倒是真的,毕竟老夫年纪一大把喽。”苏谨身玩笑道。

“还请苏兄速速移步亭中,且饮一杯驱寒。”陆希景赶紧道。

待众人移步亭中,却发觉周身一暖,已无亭外的阵阵夜风。苏谨身会意,朝陆希景拱手道:“陆兄术法通神,心细如斯,苏某当敬陆兄一杯。”

“哈哈哈,苏兄请坐。”待引得众人落座,陆希景笑道:“今夜月下相聚,百年以下之酒不得入此亭之内,苏兄,昨夜尚未尽兴,今夜吾等不醉不归。”

“哈哈哈,陆兄豪气,苏某已致仕,别无他事,要是如此好酒管够,苏某可赖在你这瑶山之巅不走了。”

“哈哈哈,得苏兄此言,陆某就是搜尽天下又如何?”陆希景亦是笑道:“苏兄若不走,陆某求之不得。”随即示意洛子冲给众人斟酒。此刻众人面前俱是五钱的玉杯,只有苏面前换成了一钱的玲珑玉杯。待酒斟至苏面前,陆希景道:“我倒是舍得给儿如吾等一般的玉杯,奈何子期舍不得,只道今日酒杂,女子不能多饮,不利于体。”听得此言,众人皆莞尔,幽子期犹自面带微笑,苏却羞得螓首低垂,兀自捏着束腰的衣带之尾。

“世叔,师尊,诸位,这第一壶,百年新丰。”洛子冲斟完酒,对诸人说道。

“酱香柔润,细腻醇厚,不愧青州新丰窖藏。”苏谨身起身向亭外望去,西海映月尽收眼底,而不远处的冰镜台此刻亦是明明如月,确似将高悬的明月切开一半置于山巅悬崖之畔远远望之,如梦如幻。未及多待,只听苏谨身随兴道来:

月行碧落不可攀,亭中新丰驱夜寒。

仙人欲醉复挥掌,半片玉轮落瑶山。

陆希景虽知苏谨身文学造诣非凡,出口成章却是他首次见闻。此刻不由抚掌道:“好一个仙人欲醉复挥掌,半片玉轮落瑶山。我冰镜台胜景确是天人所赐,为此当浮一大白。”说完,陆希景举杯相邀。

“得观此胜境,不枉此生。陆兄请。”

众人把酒谈笑,亭外夜风簌簌,亭内却酒香阵阵,其乐融融。未几,第一壶新丰酒便已见底。待得众人盏中已尽,洛子冲起身拿出第二壶酒,道:“这第二壶,百年剑南魂。剑南魂因藏地不同味道亦有不同,此壶乃师尊得于青州青石城。世叔,您府中的剑南魂来自灵州灵洛城,一南一北,世叔您且试试可有不同。”说完替诸人换上新的玉杯,再次斟满。

苏谨身举杯饮完,双眼微闭细细品味片刻之后方才睁眼说道:“南方湿热,所藏之酒大抵绵甜醇柔。北方干冷,这青石城百年剑南魂,却是窖香浓郁,入口略显暴烈,却又回味无穷。”见众人依旧看着自己,苏谨身不由乐道:“临江仙都能随手拈来,你们难道就不看看子期?哈哈哈。”

陆希景亦是笑道:“苏兄都亦是珠玉在前了,子期,切莫让吾等久候。”

幽子期闻言赧然失笑道:“在世叔面前,晚辈岂敢卖弄。”

“子期切莫过谦,吾等可等着呢。”苏谨身接着说道。

幽子期抬首,见苏亦是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便举杯邀众人饮尽杯中酒,沉思片刻后缓缓道:

翩似惊鸿独出群,婉若游龙现凡尘。

若拟素娥会玉宫,亭中已得月半轮。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旋即便是笑声不绝于耳。苏谨身与陆希景更是一手执酒,一手指着幽子期,却看着低头羞赧的苏,开怀大笑。

“子期啊子期,‘半片玉轮落瑶山’被你这么用,你这冰镜台可要委屈了。”苏谨身笑道。

“有何委屈?此月半轮更胜我瑶山月半轮!哈哈哈。”陆希景反驳道。

“世伯……父亲……你们还说……”埋头的苏赧然低语道。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饮甚饮甚!”陆希景继续举杯相邀。

亭中自是笑语不断,世间少有的百年佳酿更是一壶接着一壶。当陆希景将八宝琉璃盏取出赠与苏煜之时,苏煜更是在满亭碧波粼粼中以一曲《将进酒》引得众人抚掌叫好。

当幽子期与洛子冲将酩酊大醉的苏谨身和苏煜送至素月轩时,月已当空高悬。洛子冲扶着苏煜去了卧房,幽子期则与苏服侍着苏谨身睡下,离去之际,幽子期低声对照顾在一旁的苏说道:“妹,妆镜。”

苏了然,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幽子期告辞离去,苏见苏谨身已然熟睡,便也匆匆去了后面小楼房中,却并未睡去,只是坐于妆台之前,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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