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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殇阳 二

太白星仍在东方天际闪烁,丰城城墙之上却已是一片通明。无数的火把似乎将整条城墙点燃,加之人声鼎沸,如若不是数万兵马陈于城下,竟颇有几分永安长街上元之夜的味道。火把照耀之下,城门正前方及右侧的护城河,已被填平十五丈有余,新填的地面上便是破碎的盾牌和箭矢乃至填河之际城上扔下的碎石都已被清理干净,除了尚未凝结的斑斑血迹,再无其他。

“禀大将军,陷阵营已填河三十余丈,特来缴令。”

此刻中军帐已移至丰城城门之外五里之处,城墙之上的火把连绵如龙,此刻中军帐外一眼可见。

“善!战损几何?”赤色的火蔷薇旗下,夏逊须发贲张。他此刻穿着一身暗沉的赤色甲衣,燃烧着的蔷薇浮雕于铁甲上升腾,大氅被风扬起,在身周数支火把照耀之下,也似一团燃烧的烈焰。

“禀大将军,五千陷阵营儿郎尚有四千六百余可战!”季素单膝跪地回复道。

“你等且去修整片刻,候本将之令。”夏逊吩咐道,又抬首对待命的众人严肃道:“奉大夏皇帝命,吾等兴其众,奋其师,今已临于丰城之下。青州不臣,吾等当以上国之威严惩之!丰城之战是为此役首战,吾等当力齐心,攻陷其城,彰吾军威。待得功成,吾于丰城之中与诸位把酒共庆!”

“战!战!战!”中军帐外数十人齐声道,声音传于前后军中,悉数可闻。

酉时刚至,东方仅现一抹鱼肚白,先登营、拔山营、射声营军阵已缓缓推上。待行至距护城河一里许,“盾起”之声转瞬便传于先登营诸人之耳,只是须臾之间,先登营皆弯腰举盾。紧接着,箭矢与薄钢盾碰撞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先登营所配之盾皆为薄钢打造,三尺见方,却仅有两斤之重,微凸盾面,内以双层牛皮执之,可直接套于小臂之上。盾起之后,先登营头顶便如覆上了一层钢甲一般。

身后的射声营此刻并未分阵,五个两千人方阵横于先登营之后。待得一声鸣镝于空中乍响,万人搭箭,只听得万口一声道:“风!”待得第二声鸣镝空中响起,万人引弓,声冲霄汉:“大风!”待得第三声鸣镝响起,万箭齐发,遮天蔽日的箭矢往丰城城楼之上呼啸而去,射声营万人复又执箭在手,声盖箭啸:“起!”

箭起之时,先登营头顶不绝的叮当之声骤然而息。待听得身后射声营“风!”声再起,鼓声迸起,先登营推进速度猛然加快,待行至护城河畔,化作百人一排,如潮水般往丰城城下涌去。在此之前,拔山营中的上百架陷城巨弩早崩崩响做一片。陷城巨弩五人方可拉开,所用弩箭皆是四尺长,两指粗的铁矛,射于城墙之上便死死钉入,由下往上杂乱密布城墙之上,好比登城云梯。而登城云梯此刻也在先登营中军重盾护卫之下缓缓推近。射声营中间三部仍在刚刚原地张弓引箭,左右两部却已随拔山营中的巨型楼车分于先登营身后两侧。

城门外的紧随先登营的拔山营之处此刻异常喧嚣,一面面重盾之下,重型冲车由百多人推着,艰难地往城门处挪动。冲车车头还未进入城门,便有数块巨石从城楼之上滚落。但听得砰砰数声,冲车上面两层护甲已被砸得稀烂,落石余势犹在,滚落跳动之际,冲车两侧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冲车之侧,林看着落石滚来,飞快地往一旁跃开。林来自永安城外下槐闾农户之家,家中尚有一姊一弟。夏朝征兵制为每户抽一丁,逢鳏寡不抽,逢独子不抽,逢残疾不抽,岁十六以下四十以上不抽,一役为两载,役后去留自定,去则得其役钱,留则入军籍、得军饷。林于天宝二十二年入得军中,那时年方二十,五年的军中磨砺,如今已是拔山营中一百夫长,辖下百人,俱在这冲车两侧。如今一轮滚石落下,部下众人死伤竟已近半,林目眦尽裂,大声吼着举盾避让。小臂上套着的薄钢盾已被落石砸得破裂不堪用,盾面之上尽是溅上的鲜血。林狠狠地将薄钢盾拽下弃于一旁,一边注视着头顶,一边咬着牙咆哮着将被砸伤的袍泽拖至城门洞之内。

待得将几个还喘着气的袍泽拖开,林脱力跌坐于地,后脑狠狠地砸在城门洞边墙上,痛的林破口大骂。眼前正有十多人正嘶吼着将一块巨石推出城门洞,这块巨石砸塌冲车前端之后,无巧不巧地卡在冲车于边墙之间。“该死的蛮子,哪来的力气将这么大块巨石搬到城楼上再推下的!”林心里不禁咒骂道。再抬眼,却见一片深黄色的水幕自城楼上倾洒而下,林鼻子一嗅,随即脸色大变,顾不上脑后疼痛,抄起地上一面还算完整的薄钢盾,立马从地上跃起,嘶哑着吼道:“满盾!火油!满盾!”拔山营中,满盾即是重盾边缘互相重叠,不留一丝空隙。

尚在城门之前未及进入城门洞的百十人不是埋头清理着落石,就是顶着重盾护着已残了一半的冲车,却是都未发觉异样,待得重重水幕流过重盾浸到身上觉得一凉,再反应过来时便有十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自城投扔下,“嘭”一声,林只觉眼前一热,眼前的十来丈之内就连浸入了火油的地面都被点燃。围绕着冲车的百十人顾不得头顶,惊慌之下大多都放下高举的重盾,试图以手去扑灭身上的火,却不想又是一片火油倾下,原本不算大的火势,此刻腾地燃起,冲车在火中烧的哔剥作响,周围的百余人在火中不住哀嚎痛吼,徒劳地在周身扑打着,却无济于事。那些被巨石砸中奄奄一息的伤员,在凶焰中只剩下不住的痉挛。未几,哀嚎中竟是一阵令人作呕的烤肉之味传来。林怔在原地,看着昔日的同袍在火中或挣扎或倒下,脑子一片空白。有人不管不顾,往身后的护城河冲去,尚未跳入河中,便是一轮箭矢射来,中箭倒下兀自痉挛的身上火焰依旧。

远处矗立的巨型楼车,已有一架被城上蛮子的投石机砸中塌了下去。林看着眼前这片犹如地狱的火海,擎着盾牌的手不可控制的抖动着,喉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护城河对岸,“风起”之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隔着火海模糊可见冲过来又是一个顶着重盾的百人部。待得众人冲到近前,却听得啪一声响,林捂脸一看,却是统领自己百人部的千夫长。“你小子还有口气就赶紧来扑火!”千夫长此刻身上犹自升腾着一层水雾,同时一把将背在身后的物件塞入林怀中,却是被水浸透的扎营用的帐布。林猛的回过神来,顶起盾便冲了出去。

有了射声营的全力压制,头顶砰砰之声虽仍然不绝于耳,却也只能把城下的诸人砸得弯腿咒骂,却未曾砸趴一人。湿透的帐布几乎盖满了冲车及四周丈许,却终究是将这快要损毁的冲车救了下来。冲车四周不远处,已倒下的袍泽身上犹自燃着火,暗红色的火焰印在林眼里,却是说不尽的恐惧。林一手仍用力顶着盾,一手想要撑在冲车之上,却被冲车烫得赶紧缩回了手。

“诸位!先登营攻城不利,要想破城,只得靠此破城锤!”千夫长在重盾之下喊道:“来二十人随我抬起这损毁的右前轮,其余人等死力推之!”

“吼!”

破城锤长近六丈,由两人合抱的白蜡木截断所制,顶部削尖,以铁水直接浇筑其上,重达数千斤。众人嘶吼着,冲车终于一寸一寸进入了城门洞。待得进入城门洞,前方众人便赶忙把重盾扔于一旁,两手使劲,将这庞然大物往更深处拖去。林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为把这庞然大物送至城门前,自己所部几乎死伤殆尽,能喘气的恐怕就只剩下自己和城门洞两侧那几个伤重的兄弟了。眼见着冲车一步步往内挪动,众人嘶吼声更甚,全然不似平常军演时那种为涨军威而特意的高吼。

眼见着离城门只有约莫三丈之遥,千夫长高吼道:“兄弟们,破城之后吾请大伙喝酒吃肉!”话音未落,却听得眼前咫尺之间的城门轰然打开,待众人反应过来,满眼尽是扑面而来头部燃烧着的箭矢!冲车右前侧轰然落地,咚的一声震得后面还顶着重盾的众人心颤。林眼睁睁看着一支火箭直射在刚刚喊醒自己此刻立于冲车最前方的千夫长脸上,巨大的力道带得他仰面撞倒身后的数人,待得倒下,脸上的箭矢仍在疯狂的燃烧。众人显然被这一幕惊住,前面入得城门洞的二十多人都已被火箭射倒,林反应过来,几步冲上前去把重盾支起一旁的几人亦是有样学样,冲车之前好歹立起了一面盾墙。未待多久,盾墙之上箭矢射来的叮当声亦是消去,又是轰一声,城门复又关上。

众人匆匆将冲车之上的火扑灭,那中箭的二十数人近乎全殁。青州的箭矢不同于中州,穿透力极强,便是拔山营所披双层牛皮甲亦能轻易穿透,而狼牙倒刺一旦射入体内,拔不能拔,只能眼睁睁看着体内鲜血顺着细细地血槽流出。

此刻城门洞中估计是整片战场最安全的地方了。林看看身后,无一人作声,有的仅仅是伤者的痛呼和外面滚石落下砸落到重盾上的砰砰声。走到千夫长跟前,暗道一声得罪,林咬牙拔下仍在千夫长脸色燃烧的箭矢,接着将他拖至一旁的墙边,对着众人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喊道:“兄弟们!都到这一步了!玩命推吧!看看后面!黑骑等着哪!城门破了,吾等都能活了!”

或许只是因为那句都能活,重盾在前,冲车终于艰难挪到了城门口。

只听得这一声,林脸色巨变,开口咒骂道:“蛮狗这是在门后堆了多少东西!砸!继续砸!”

破城锤砸于城门上的嘭嘭声一声接着一声,城门却只是剧烈颤动,却没有直接破开。

不觉太阳已然高升,城墙之下,喊杀声依然不绝于耳。云梯楼车已被城墙之上的丰城蛮人或砸烂或烧毁,此刻已是先登营的预备五千部众衔刀顶盾蚁附于城墙之上向上攀爬着。城墙之下,密密麻麻的,尽是以殁的士卒。鲜血从堆叠的尸体下汩汩渗出,始终无法凝结。

被替换顶盾而出的林此刻已在中军之前半躺着,身子犹自颤抖不停。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便是推动破城锤众人都已是换了四茬,终于听得城门处吼声传了:“破了!破了!”于射声营之侧休整的五千陷阵营俱是拔刀顶盾,潮水一般向城门涌去。不到盏茶功夫,见得陷阵营已涌入城中,黑骑阵中重鼓响起,人马皆披甲的黑骑犹如一股黑色的洪流,轰然向城门奔腾而去。

丰城城破。

残阳如血,照在城墙之上如血般通红,城中的喊杀声、人喧马嘶声这才渐渐淡了下来。林仍是半躺在地上,似乎感觉不到地上已是微凉,闭上双眼,眼前尽是烈焰中袍泽挣扎扭曲的身影,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泪流满面。战争从来都是这样,已从军五年的林自然省得,只是在心底一直问着自己:“就一千担粮食而已,就一千担粮食而已,便是下槐闾都能轻易凑出,就一千担而已,值吗?就一千担而已,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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