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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殇阳 三

翌日,天色微明,低沉的号角之声从城外传来。

林与另外三名千夫长领着拔山营所存众人组成的军阵跑至城外护城河外侧空地之上。本部千夫长已于昨日攻城之时战死,林军中资历已足,又有昨日的战功在,理所当然的升为本部千夫长。可看着不远处堆积如山的战死袍泽,此刻林却没有丝毫高兴之意。那个平日总拿自己尚未成婚开荤玩笑的不知尊卑又一口黄牙的老余在其中,那个刚入军中半载众人老是捉弄的小吕在其中,那个每日念叨着自己新婚妻子的李央在其中,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百人部朝夕相处却在丰城城下再未站起来的七十八人都在其中。林心中如刀绞一般,亦是想着,或者有一天现在身后的这千人中也有人会像他们一样静静埋于这如山的尸体之中,又或者下一战,自己也会是其中之一吧。

呜……

低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立于尸堆之旁的拔山营统领程立摘下了头上的铁盔,满头灰白而杂乱的头发地在风中吹得更乱,手中的火把垂下,如同噩梦般的熊熊大火再次燃起,只不过这次,再没有充耳不绝的哀嚎。静立在程立身后的亲卫赶紧将他拉离大火来到军阵之前。林终是看清现在的直属上司程立苍白又满是褶皱的脸,这张沧桑的脸上现在已是涕泪纵横。年近半百的拔山营统领、御封振武将军程立看着在烈火中的毫无声息的近六千部下一直浑身微颤着,看着看着,突然如同体力不支一般颓然跪下,身后的亲卫立刻上前一步想去扶起,却见他以额触地呜咽不止,只得叹气归队。程立左手支地颤抖着,右手握拳青筋暴起,一下一下地砸在地上,砸得摘下皮盔低头在他身后的林心里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楚。

夏朝军中惯例,凡战死异地之卒,皆于战死之地火化掩埋,只留其所戴铭牌与战后抚恤送归家中。丰城攻城之战,先登营折损近乎四部,只余两千一百余人,拔山营折损过半,只余四千一百余人,陷阵营亦折损过半,只余四千三百余人,射声营损失两部,余六千一百余人,黑骑城中之战,亦是折损六百余人。待得日升三竿,这两万四千余人,已变成一堆堆白骨掩埋于丰城城外。丰城之中近五万青州守军以及尚未撤离的两万余民众,在黑骑及各部残余士卒屠戮之下无一幸免。近五万守军的头颅被杀红了眼的中州将士一一剁下,在丰城东城门之外垒成京观,甚至比东城门城楼还要高。那些无头残躯和两万余青州民众的尸体均被抛于东城门之外的涌江之中。涌江起源于青州最西部荒云山脉南侧的青云雪峰,流经芜城、丰城,流至固北城分流为两道,一道仍称涌江,自黑水城与青石城之间流过,入北海。一道略小,将固北城与青石城一分为二,谓之霸水。青州处于西陆之北,常年冰寒,便是涌江一年之中也有大半时间是冰冻期,更不提霸水了。涌江和霸水每年也只有五月至九月化冻而流,此事恰逢五月中,涌江之水初开始化冻奔腾,不知这近八万尸首飘过青石城,城中的鲜于拓会作何感想。

正午时分,丰城的东城门城墙上人来人往,一如昨日天明之前的西城门城墙之上。但凡是能放置的守城军械都已被搬上了城墙之上,这半日的辛苦,却不知能不能换来守住半日。绥城与中州津城隔着狭长的津绥海峡,与丰城之间尽是连绵的断崖,只与邺城相连。邺城与固北城南北相邻。丰城往东与固北城、邺城之间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青州人称之为荒古原,每年也只有五至九月会有大批的青州牧民放牧其上。较之丰城西城墙,东城墙根本不能称之为城墙。西城墙高逾六丈,青石为基,其上均以青砖砌就,厚逾三丈。而东城墙虽也以青砖砌就,却只有三丈高,一丈厚,五人并行就已显得拥挤。不同于西城墙是为了防备中州侵入,东城墙本就是为了预防荒古原上的青州牧民入城,孰轻孰重可想而知。不似西城门外尚有护城河,东城门外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

城墙之上,林一手按着挂于腰侧的横刀,一手揉着依然生疼的脑后。城墙上隔上十来步就煮着一大锅金汁,作呕的气味弥漫于城墙之上,林只得往外侧靠了靠,尽可能走在上风向。林辖下新编的千人部已在城上巡防两个时辰,再有一个时辰,就可以换防下城了。此刻林心中只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让他的兄弟们得以下城修整。

城中,被用作临时中军议事府的丰城城防司中此刻喧嚣异常,甚至在其门外就能听着内里的争论声。城防司离丰城东城门不足二里,周遭本是原丰城驻兵之所,在丰城被屠戮一尽之后,此刻便成了中州将卒的宿营之地。

城防司正厅之中,夏逊脸色铁青,一脚踹翻跟前临时搬来的书案,指着刚刚进来的监军楚望怒道:“监军大人,这会倒是有空来我这临时的中军议事府了?”

“大将军,下官忙于东城门防务,这才得空前来。”楚望眼睑低垂道。

“好!好!你倒是忙!那东城门城墙无险可据!有何可忙的!”

楚望双手拢于袖间,自顾低头不语。见得夏逊发怒,厅中诸将皆是闭口不言。

“我且问你!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传令屠尽全城的?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越过我私传军令的?”

“永安临行之前,国师相召,言曰青州蛮夷狼子野心,城破须尽数屠之,免留后患。”

“难道手无寸铁的青州民众也在此列?”

“国师言曰,凡青州之人,尽在必屠之列。”

“国师之言岂是军令?这是军中!不是你拜月教中!”夏逊犹不解气,兀自一脚踹上已翻到在地的书案,接着道:“有丰城两万余民众在,三城援兵尚且还会投鼠忌器,不敢放手而为,如今城内民众尽皆被屠戮一空,东城门脆若纸糊,你让我凭何以防!”

“防不若攻,大将军此刻心中必定已有良策。”楚望仍是不紧不慢地答道。

“良策?哼,村野匹夫!累我全军!”夏逊坡口骂道:“来人!矫传军令该当何罪!”

“回大将军,矫传军令者当以斩立决!”却是夏慎上前答道。

“很好!还等什么!”

“且慢!”楚望抬头,却是自袖中抽出一道明黄色圣旨,举起说道:“吾奉皇帝之命,谁敢斩之!”

夏逊上前一步,夺过楚望手中的圣旨,迫不及待地打开,待得看完,却是将圣旨握于手中,怔然不语。

夏慎上前,附于夏逊耳侧轻声道:“皇叔!皇叔!”

夏逊仍是不语,只是将手中圣旨交到夏慎手中,默然走到原本书案之后的太师椅前坐下。

“……朕怒青州鲜于氏不臣之心久矣。今聚国之精兵,北伐青州,以讨不臣。凡战所遇,必尽数屠之,以绝青州蛮夷不臣之心。”文末印着国玺,竟真是发于宫中。夏慎看着手中圣旨,亦如夏逊一般,怔怔不语。

“上柱国大将军,陛下旨意您已得知,下官不通兵事,便不在此打扰诸位了。”楚望看看拳头紧握的夏逊,低头拱手道。

“楚大人,别忘了你的身份!这是在军中!”夏慎看着丝毫不以为意的楚望怒道。

“罢了,楚监军自去吧。”夏逊摆摆手道。

“下官告退。”楚望又是拱手一礼,缓缓退出正厅。

夏逊揉着自己发涨的脑门,微微喘着粗气。厅中一片寂静,便是平日里没个正行的先登营统领徐硕,此刻亦是红着一双眼默不作声。

良久,夏逊起身,对着立于身后的亲兵校尉苏落道:“且去擂鼓聚将,通知千夫长及以上将官均须到此议事。”

苏落领命而去。夏逊指指翻于一侧的书案,夏慎赶紧上前,扶起书案,将落于地上的青州地图重新铺好,见夏逊脸色不好,不由又上前轻声询问道:“皇叔,您无碍吧?”

“没事,去将你那的青州山川河流分布图也取来吧。”夏逊道。

夏慎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看着夏慎的背影,夏逊只得苦笑。

待得林通报之后入得正厅,发现偌大的厅中已置着近百把椅子。看着统领程立示意,林赶紧走至他身后的椅子坐下。

待得座位渐满,夏逊侧头询问过苏落之后,便于案前起身道:“诸位!”

厅中近百人闻言肃然起立。

夏逊见状,满是愁容的脸上终是露出一丝满意之色。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相信在座诸位都明白昨日攻城之战之惨烈。一日之战,吾军中折损两万四千余袍泽,此皆吾指挥失当之责,吾已上书请罪,并请陛下对战死袍泽厚恤之。”相信对着永安方向遥遥拱手,接着道:“然吾军亦阵斩青州之敌五万余!扬吾大夏军威!此皆尔等之功!吾亦上书为尔等所立之功请之!”

“谢大将军!”众人皆是起立抱拳拱手道。

夏逊压压手,待众人坐定后继续道:“现巡防东门所部何在?”

林闻言,赶紧起立答道:“末将奉命巡防东门。”

看着眼前起立之人,夏逊却是一愣。程立赶紧起身道:“原千夫长丁嗣昨日已……这是昨日苦战西城门不退的原百夫长林,今日刚报于军中得以升迁。”

夏逊恍然,看着如此年轻的林,点点头道:“吾军中后继有人,何愁军威不扬!”

“林,以你观之,东门防务如何?且据实而答。”夏逊继续问道。

“回大将军,末将直言还望勿怪,东门防无可防,便以万人防之尚无立锥之地,若有一万青州之敌来攻,无需半日即可破之。”林低着头,却字字清晰。

“吾等四万之众攻城尚需大半日才得以破城,林小将军莫不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却是黑骑一千夫长问道。

“将军有所不知。”林抱拳道:“东门城墙高仅三丈厚仅一丈,若是吾等攻之,半个时辰可下。若吾等立于城墙之上,敌方一轮弓箭袭来便避无可避,若以破城锤攻城墙,亦是数十锤可破,守之半日都已是极限,敢问将军,此城墙凭何以守?”

闻言黑骑众将皆是一阵哗然。黑骑于城中休整,并未参与东门城防一事,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夏逊又是压压手,众人随即安静下来。夏逊看着林满意道:“小将军并未行自欺欺人一事,吾心甚慰!”示意林坐下后,夏逊又道:“既无险以守,诸位有何良策?”

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却始终没有一个提出针对之策。半晌,夏逊以指敲敲书案,待得众人安静下来,夏逊才缓缓起身。

“诸位!”夏逊高声道。

众人旋即起立,这次,夏逊没有再示意众人坐下。

“昔有高祖武帝领十万黑骑一路攻至青石城狮堡之下!今青州不臣,辱吾大夏,吾已上书请调五万黑骑、十万常军,不日即至!诸位可愿随我战于荒古原!攻至青石城!复武帝荣光!立不世之功!”

“战!战!战!”中军议事府中战意昂扬,声冲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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