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东城门外的三丈京观已被就地焚毁，斑斑灰白的头骨则是被陷阵营十数辆骡马拉就的板车一股脑倒入了如今已是波涛滚滚的涌江之中，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让那五万青州蛮夷身首合一了。依旧通红的夕阳将要落山，东城门城墙之上，已不复上午一片忙碌与紧张的光景。此刻中军帐已迁至东城门外，整个大营以东城墙为基准，城墙以西的丰城城东区是黑骑大部及伤员休整的宿营之地，城墙以东是中军所在，中军南北两侧各置一部黑骑共计两万。中军之前是射声营三部依次弧状拱列，然后是陷阵营与拔山营共四部面向荒古原驻扎在最前方。四部之前，两百步之内共设三重拒马，拒马之间每百步停一高三丈的中型楼车，供望及示警之用。
五月的荒古原上虽仍觉寒冷，但却已是青草依依，就犹如青州之人，不管北地有多天寒地冻，却总是能活下来的道理一样。林就地半躺在营帐前的草地上，背倚着深插于地的用来固定营帐的木桩，衔着一根细草，眯着眼睛看着渐渐隐没于西的残阳，通红的余晖照在身上，终于有一丝不同于昨日的暖意。正午军议之后重新对军中编制进行了调整，现如今，拔山营剩余的四千一百可战之众被分为两部，林已是其中一部的统领，而另外一位千夫长则成了他的副手。想想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林犹自不敢置信，不敢置信于自己朝夕相处的袍泽此生再不可相见，不敢置信于因为自己的一番话一日之间由一个百夫长升迁至统领两千人的名副其实的小将军。夏朝军律，凡辖下两千之众及以上，皆可或将军封号。尽管封号可能得一个月之后才能下来，但从临时中军议事府出来，同行之人见他无不抱拳喊他一声林小将军。林一一答礼之际，心中只是苦笑，自己只是比那些战死的袍泽运气好一些罢了，能否还有运气在这连绵千里的荒古原上活下来，恐怕只有看天意了。
“林将军，原来你在这啊。”
林转过头去，却是原千夫长，现在他的副手吴宏涛。林赶紧起身，自己作为百夫长的时候，因为营中拉练，自己没少跟这位以沉稳著称的千夫长打交道，而此刻自己已是他的上司，虽吴宏涛并没有什么意见，也不至于有什么意见，毕竟夏朝军中向来能者为先，况且相较千夫长，吴宏涛如今也是两千人的副统领了，算是升迁了，可林却不敢以身份托大，吐掉尚衔在嘴里的细草，起来抱拳施礼道：“吴将军，您就莫取笑于我了罢。”
“哈哈哈，林，你小子可以啊，这升迁速度，比老吴我快多了。”长期的营中相处，已然深知林脾性的吴宏涛上前一步一拳锤在林肩头，半开玩笑道。吴宏涛比林早入伍近三年，因无战功，一年前才累积资历升迁至千夫长一职，这在久不经战事的时代已是常态了。
“吴大哥，别人不知我你难道还不知吗？”林却是苦笑，接着道：“昨日西城门一战，我眼睁睁看着原先部中的七十八人或被滚石砸死，或被乱箭射死，或被烈火烧死，这其中滋味，吴大哥，想必你也感同身受吧？”
“唉……”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吴大哥，最多，最多还有一夜，我们要面对的可是自绥城、邺城与固北城来的十五万青州蛮子，虽大将军令此战以黑骑为主，我等步卒为辅，可谁又知道到了明日我们还能否有命像现在这般说话了。”
“我比你稍年长，就托大喊你声林老弟了。”吴宏涛摘下铁盔，按按林的肩，两人复又就地坐下后继续说道：“林老弟，这打仗，不就像咱永安东市的金钩坊赌钱嘛，运气好点能赚得盆满钵满，运气不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关键还得看摇骰子的人哪。”
“怎么叫看摇骰子的人？”林问道。
吴宏涛看看四周，见周近无人，才低声道：“这赌坊的骰子都是灌水银的，摇骰子的人想摇多少便摇多少，摇出个退兵是我等之福，摇出个进兵不还是得看咱自己押大押小么，押大就如同你一样一日两升迁，押小不就只能这青州寒土埋骨么。”
“吴大哥慎言！”林紧张地看看四周道：“这进兵退兵可不是我等能议论的。”
“林老弟，恕我直言，议定进兵，还不是因为丰城城东无险可守，又没有得到朝中退兵的旨意么？”吴宏涛低声道：“你真以为大将军想继续进攻么？若非监军一声令下屠尽满城百姓，大将军有的是办法让三城援兵停于城外不敢妄动，何至于以我六万之众对上青州十五万之敌？”
林闻言只是沉默，这是实情，本就无法反驳。
“另外的十万常军和五万黑骑，还不知何时能赶到，你我皆明白，大将军所说的不日即至只是安抚军中的说法，明日难哪，唉……”吴宏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残阳最后一丝余晖隐去，天地之间只剩下微明的月光，不多时，伴随着营中火把燃起，聚将鼓声亦是响起，林与吴宏涛起身拍拍身上，一同往中军帐方向小跑而去。营外战马低嘶，随即马蹄声迸起，月光下黑骑连绵如龙，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待得三通聚将鼓后，中军帐中众将毕至，便是连监军楚望亦是一袭黑袍罩身，低头静静立于一侧。书案后，夏逊背对着众人，自顾看着悬于面前的青州山川河流分布图。待得亲兵校尉苏落走到一侧低声耳语后，夏逊才转过身来。
“诸位，中军帐中可比不得城中那临时的中军议事府，诸位不嫌脏，且席地而坐吧。”夏逊难得地半开玩笑道。
一阵甲胃的碰撞声后，众人皆是依次端坐于地。夏逊绕过书案，走到众人之前，不及苏落劝阻亦是席地坐下。
“昨日攻城之战和今日的布防辛苦诸位了。”夏逊朗声道：“刚刚得报，有两则需消息告知于各位。”
众人皆屏息以待，看着前方端坐的夏逊，皆是目露期盼之色。夏逊见得，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其一，青州援兵十五万，狼骑仅两万，常军三万，其余的均是由牧奴组成的奴隶军，想来那鲜于拓一下也无法抽调更多的援兵至此。”
青州除丰城之外无一地可用作粮食种植，牛羊则成了这寒冷北地的基本口粮与贸易之物。牧奴乃青州七王及金帐王室圈养的奴隶，平日里以牧牛羊为主，战时则征之为兵，说是奴隶军，倒不如说炮灰来的实际。众人闻言，竟似一致地长舒一口气。青州之军，狼骑为最，那些比黑骑标配墨焰驹还要高大强壮的极北之地的白马，啖肉嗜血，凶似饿狼，顾才有狼骑一称。只要狼骑不多，其余的不足为虑。此刻只怕在场的诸将都是这般想法。
“其二，此次青州援兵的统领大将乃是青州三王鲜于寒。”夏逊又道。
再不复刚刚的淡定，夏逊面前惊讶之声骤起。三王鲜于寒为青州之主鲜于拓的胞弟，掌十万狼骑。青州年年有牧奴举旗反叛，便是这位三王领兵冷血尽数屠之，凡反叛所部，上至老人下至婴幼无一能在其手中幸免。且素闻这位三王武略奇高，天宝二十二年，芜城五王鲜于励拥兵十数万举旗反叛，便是这位如今已名满北地的三王以两万狼骑五万常军悉数破之，武威盛极一时，且鲜于寒极得金帐之主鲜于拓信任，便是手握重兵也丝毫不疑。
看得众人的反应，夏逊起身行至案后，习惯性地敲了敲书案，嘈杂声渐渐平息。夏逊看向众人，朗声道：“诸位！”
众人闻言立马起身站定，待得帐内一片安静，又听夏逊说道。
“武帝当年领十万黑骑，亦与青州十五万狼骑战于荒古原，如今不过狼骑两万，就算领兵之人是那鲜于寒，又有何可惧？”
“吾高祖武帝十万黑骑战十五万狼骑，尤能战而胜之，如今吾五万黑骑不过对上区区两万狼骑，诸位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
“末将不敢。”众将道。
“不敢？是不敢战！还是不敢信任自己信任诸袍泽兄弟！”夏逊一拍书案，厉声道。
“末将敢战！”众人一致高声道！
“好！”夏逊接着厉声道：“既敢战！众将听令！”
甲胃碰撞之声只在一瞬，便见帐内诸人皆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于前。
“程立、季素、徐硕何在！”
“末将在！”三人众口一言。
“命尔等合为一军，于明日结阵阻牧奴之军！”
“末将领命！”
“李荣何在！”
“末将在！”
“命你部明日结阵前军之后，助前军阻奴隶之军！”
“末将领命！”
“夏慎何在！”
“末将在！”
“命你领两万黑骑，待命于前军东南丘陵之后！”
“末将领命！”
“此战为吾等荒古原首战！吾已令黑骑三部四部出动，伏于东北白木林之中伺机而动。”夏逊顿了顿，继续道：“诸位！此战不求全胜，但求扬我大夏军威，以慑青州宵小！”
“战！战！战！”一如前夜，战意迸起。
待得林与吴宏涛走出中军帐，明月已然高升。二人相视，只是一声苦笑，不知明日战后，新编两千所部又会剩下几何。
中军帐中，夏逊看着刚刚送至的宫中回复默然不语。牛油大烛明亮的烛光下，看不清低头的夏逊是何表情。半晌，只见夏逊一声苦笑，将手中明黄色的圣旨随意掷于案上，无力地揉着胀痛不已的脑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