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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殇阳 五

清晨的荒古原青草凝着露水,尤为潮湿,五月的北地本就不似中州那般怡人,朝阳初升,软绵绵的阳光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林双手搓着置于脸前哈着气,雾气被风一吹转眼就散开了,倒似越哈气越冷。双脚踩在杂草之中,隔着齐小腿肚的皮军靴仍旧冻得发麻。林重重的跺了跺脚,向阵前吴宏涛那边走去。

四大营早已在前结阵完毕,最前是并排而列的陷阵营的两个两千人军阵,其后便是先登营与林所在的拔山营的三个并排的军阵,再后便是射声营的三大军阵。八大军阵之间,数十辆陷阵车有序的静静趴着,车头映着寒光的滚刀刀尖之上,犹自凝着露水摇摇欲坠。

见着林走来,吴宏涛对着林晃了晃手中的银质小扁壶,盖紧壶塞向林抛了过去。林接在手中,粗糙的壶身还留着余温,看了看吴宏涛,见他抬了抬下巴,便打开壶塞狠狠地灌了一口,是永安平常人家最常见的绿蚁酒,酒质算不得好,甚至喝到口中仍能感受到糟醅的存在,不过胜在够烈,一口下去,便如同一团烈火自口中烧到喉间一路往下,烫热了心肺后一团酒气冲上头顶,化作细汗沁出额头。大夏军中并不禁酒,平日军营中可小酌但不可失智,阵前亦可以以酒壮胆,当然,要是阵前还能没心没肺的喝得迷迷糊糊,自有军法官上前一刀,让你真正成为酒中仙。

“多谢吴大哥。”林走上前去,擦了擦壶嘴后盖紧,将银壶还给吴宏涛。

“不要再来一口?”吴宏涛又晃了晃银壶,玩笑道。

“吴大哥,我这酒量……”林无奈笑道:“暖暖身子也就罢了,再来一口,怕是没死在蛮子刀下,反而送到军法官刀下了。”

“哈哈哈。”吴宏涛大笑道,将银壶藏于怀中,拍了拍,接着跟林一般,以刀拄地,眯眼看向远方。远处的荒古原微微起伏,极目望去,入眼尽是一片青绿,愈远愈是朦胧,宛如青烟出于天际。

一向沉稳著称的吴宏涛,此刻竟也不觉话多起来,看着远方,嘴里却兀自念叨个不停,哪怕林只是凝神望着前方偶尔附和。

“来了!”

吴宏涛闻言停住了话,看看尚无一人的远方,又目露疑惑的看向林。林只是拄刀的手握得更紧,又似乎自言自语道:“来了!很多!”

不多时,前侧中型楼车之上低沉的呜呜号角声迸起,几大军阵之中,仓仓拔刀出鞘之声不绝于耳!远处目光可及范围之内,出现了好长一道人流,紧接着,一排又一排的人流似乎是从地平线下跃出,如洪水决堤般汹涌而来。

喊杀声由远及近,终是入得众人之耳。奔跑于前方的,应该就是那些做炮灰之用的牧奴吧,只是,这也配称之为军么?林远远看着远方犹在死命嘶喊奔跑的人流,暗自心想。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尽皆披头散发,身上披挂着的尽是些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黑灰相间的破烂袄子,比之永安城的乞丐都远远不如,膝盖以下几乎没有一丝布帛遮掩,就这么嗷嗷嘶吼着踏着露水甚重的青草狂奔。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有渺渺无几的长刀,有不盈一尺的短匕,有不足臂长的铁链,最多的居然是上粗下细的木棒。来援奴隶军号称十万,林极目望去,汹涌的人海漫无边际,恐还真有十万之数。

立于一旁的吴宏涛此刻却是咧开了嘴笑道:“此等十万之军,我等一万拔山营将士,半日可尽数屠之!”

林却不搭话,拄地的横刀此刻高举于左手,大声吼道:“拔山营一部!陷阵车预备!落盾!”

陷阵车开始缓缓向前推动,伴随着车轮转动,前方锃亮的滚刀如风车一般缓缓转动起来,凝于刀尖的露水瞬间被甩出,晶莹剔透,恐怕不多时之后,甩出的就尽是鲜红的血珠了。

前方陷阵营紧随其后军令传出,两部四千之众皆是踏前一步,持盾执刀在手。远处,赤足狂奔的奴隶军一边挥舞着手中可笑的武器,一边嘶吼着不知所云的北地俚语,已依稀可见军中牧奴狰狞的面部。待奔及陷阵营阵前一里地许,奴隶军之后传来咚咚咚缓慢却震得人心颤的数声低沉重鼓。出乎意料的,如汹涛般的奴隶大军居然由近及远慢慢停了下来。

林已经准备拔刀下令,随前军冲阵而出,此刻却是一愣,眼看着气势汹汹地冲来,却又停驻阵前,难道北地蛮子还讲个先礼后兵?看着位于前列的牧奴或拄刀或拄棒弓着腰喘着粗气,呼出的热气浸湿了面前油腻杂乱的头发,林一脸茫然,这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前方漫无边际的奴隶军自中间缓缓空出了一条通道,远远的,白狼头大纛映入眼帘,大纛之下,数十骑高头白马拱卫着当中一骑缓缓而来。林转头看向身后,果然,火蔷薇旗下,墨焰龙驹之上的上柱国大将军夏逊在亲卫营拱卫之中,亦缓缓往阵前而来。待行至拔山营军阵时,夏逊扭头看向林,微笑点了点头,似乎对林刚刚恰时的反应很是满意。林赶紧单膝跪地,一手以刀拄地,一手按于膝头。

火蔷薇旗与白狼头大纛会于两军对峙之间的空地中央,相距不过两三丈。墨焰龙驹与北地狼骑互相瞪视着,不住地低声嘶鸣,马蹄蹬起潮湿的草皮,互不相让。白狼头大纛下鲜于寒所乘的狼骑甚至比夏逊所骑的墨焰龙驹还要高出一头,散发着热气的口涎自马嚼流下,几步之外都能闻着难忍的腥气。颈上的长鬃披在两侧,几近垂地,荒古原上的寒风中,长鬃随风飘扬,伴着阵阵闷声嘶吼,倒如同风雪中的狼王随时欲择人而噬。

“三王,你座下这批狼王倒是比你精神的多啊。”看着依旧拢手缩在厚重的皮裘当中的鲜于寒,夏逊以马鞭指指狼骑笑道。

鲜于寒似乎毫不在意夏逊的调笑,抬头伸手懒懒的取下罩于面部的毛皮斗篷,首先让人留意到的便是自左耳下一直延伸至下颔的那条触目惊心的细长疤痕。细观鲜于寒的面容,在青州蛮裔中已算得上是清秀的了,浓眉凤眼一副翩翩君子相,却因那一道伤疤平添了几分阴冷肃杀之气。

俯身重重的揉了几下座下的狼王颈部,蠢蠢欲动的狼王终于低头安分下来。抬头见夏逊仍是眯着眼似是含笑的看着他的脸,鲜于寒摸了摸细长的刀疤,咧嘴笑道:“景王见笑了,我青州狼性,素来桀骜,便是后面那些奴隶崽子,又有几个没流淌着那么些许狼血的?”鲜于寒粗长的马鞭往身后随意指了指,又说道:“我杀的多了,祖宗看不过去,给我点报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王倒是看得开,哈哈哈。”夏逊笑道:“我中州有句话叫做堵不如疏,三王这般杀个不停,何时是个尽头哦。”

“哦?景王也知堵不如疏?我自青石城沿涌江而来,一路上,涌江里的七八万尸首倒也托我向景王问句话,你大夏素来自称礼仪之邦,有上国威仪,近两百年来,我青州十贡如旧,恭敬如奴,便是去年雪患丰城颗粒无收,也费尽心机从各城抽调粮食十万担纳贡,丝毫没有怠慢之意,为何到了上国口中便有了短缺便有了不臣之心?”

未待夏逊开口,鲜于寒继续道:“我主连上十二道罪己书无果,我青州忍了。侵我丰城城外二十余万亩良田,我青州亦忍了。陈兵丰城之下,我青州还是忍了。就算丰城城破守军尽殁,我青州还是忍了又忍!可是城中近三万民众何辜?景王,上柱国大将军,这就是你夏朝疏堵之道?我青州近八万子民,就只值你等口中的千担粮食?”鲜于寒突然高声怒道:“莫不是欺我青州不剩一丝狼血?!”

青州军中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传来,震耳欲聋。火蔷薇旗下数骑似乎受惊了一般不住后退,不管背上之人如何拉拽缰绳都无济于事,只有夏逊轻扯马缰,仍是一脸若无其事。拔山营中,林被对面敌阵中突如其来的冲天战意震得头皮发麻,顾不得其他,劈手取过身边士卒手中的薄钢盾,右手执刀狠狠拍击盾面,嘭嘭两声后,声嘶力竭吼道:“战!”紧接着,无需军令,八大军阵中便整齐划一的爆发。

嘭嘭,战!

嘭嘭,战!

嘭嘭,战!

一万六千余人的声嘶力竭,声浪如雷般冲向敌阵,瞬间将十数万人的大军震得一片哑然,原先沸腾的青州军中鸦雀无声。

夏逊仍是眯着眼看着鲜于寒,只是空出左手侧身向后压了压,一声悠长的鼓响,全军噤声。

“三王,何必呢?”夏逊笑道:“是是非非曲曲折折,你我不过都只是统兵之人,却不是定策之主,敬三王乃青州名将,如今远道而来,想必人疲马乏,何不稍作休整,待明日日出之际,再在这荒古原上战上一战?”

鲜于寒愕然,随即却又哈哈大笑,道:“素闻景王用兵如神,乃中州第一名将,这般优待我等,我等怕是想休整也没那胆子啊,哈哈哈。”

夏逊未予理会,只是哈哈大笑着,调转马头,往己方阵中悠悠打马而去。鲜于寒看着风中招展的火蔷薇旗,自顾咧嘴无声笑着,接着猛地一勒马缰,座下狼王前蹄骤然腾起,转头长嘶一声,往来时的通道处疾奔而去。

“林小将军,大将军令,速至中军帐中。你且遣人通知下去,此番聚将,不擂聚将鼓,只得以口相传!”待火蔷薇旗行过拔山营,夏逊不作停留,亲兵校尉苏落却是行至林身边下马传令道。

林微微一愣,旋即双手抱拳,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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