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月色并不算明，偏偏乌云的遮掩下，月光朦朦胧胧照在这夜风嗖嗖的荒古原之上。此刻的中州大营之中火把摇曳，倒是将偌大的营中照得七七八八。军帐之间数队士卒擎着火把巡逻，营外亦是百多黑骑举着火把巡哨。
大营东南方向是一大片起伏的丘陵，时至五月中，丘陵上成片的飞廉蒿已经长得逾半人高，夜风中，密密的飞廉蒿如同波浪一般翻腾。林带着部众定定的趴在一处矮小土坡下的飞廉蒿丛中，该死的锯齿叶子将众人脸上手上划出一道道细细地伤口，又疼又痒。
微微向前爬了一小段，林悄无声息的抬头，不远处，蛮子的三万常军正扎营在前，营中每隔数丈便是一个简易搭建的火堆，火堆周围，裹着皮裘结着满头小辫的蛮子步卒用听不懂的北地俚语大声喧哗笑闹着，大碗装着酒大口啃着干粮，碗里满盛的烈酒偶尔溅出，落到火堆之上，便腾起一股火焰。更远处，依稀可见那些可怜的牧奴们三五成群蜷缩在一起，周围甚至连火堆都没有，只是死命掖着不成型的领口低声说着什么。林慢慢退了回去，努力抬着早就酸痛不已的脖子，细细留意着正前方的夜空。
身边的吴宏涛极缓地将藏于怀中的小银壶掏了出来，径直递给林，低声问道：“怎么样？”
林接过，狠狠地灌了一口还给吴宏涛，见吴宏涛擦都不擦，径自饮了一口含于口中。林被酒辣得直龇牙，低声道：“一切如常。老吴，不讲究啊。”
吴宏涛又慢慢将银壶塞到怀中，不屑地低声道：“军中哪能穷讲究，有的喝就不错了。这战打完还不知道到哪儿讨酒呢。”
“别急，等这战结束，我知道哪儿能搞到酒。”林低声道，伸出压在颔下的手指了指前方的蛮子常军军营。吴宏涛一乐，点点头，眯着眼咧着嘴无声的笑。
月亮慢慢挣脱出云层，皎白的月光洒下，飞廉蒿丛犹如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前方远处的夜空之中，陡然划过一道流光，紧接着便当空炸开。待得嘭的一声响于夜空，飞廉蒿丛中，密密麻麻的人群躬身半起，缓缓地抽出腰畔的横刀，又将薄钢盾套于左臂之上，跟着林小心翼翼地往前潜行而去。
青州军营已在十丈之外，火堆周围却不复刚刚的热闹，仍执着酒碗的蛮子步卒不时指指远处焰火炸响的夜空，不时交头议论着什么。
林举刀，锃亮的刀身在皎白的月光下寒光四射，旋即大吼道：“杀！”
“杀！”震天的喊杀声在青州军营南端乍起！
林当先冲杀进去，一手挥盾格开蛮子扔过来的酒碗，一手提刀砍下。锋利的横刀没有丝毫阻碍地划开面前蛮子的颈部，热腾腾的鲜血自蛮子捂于颈部的手指间滋出，喷了林身后的吴宏涛一脸，滚烫而粘稠。吴宏涛狠狠用手腕抹了一把脸，咒骂了一声，一脚踹倒满脸惊恐，喉间犹自喝喝作响的蛮子，追向又突到前面的林。
在林的授意下，拔山营一部部众不管不顾地一路往青州军营中军白狼头大纛方向冲杀而去，一路上不断将沿途的军帐点燃。砍翻了狂吼而来的一小队蛮军，林再次向后挥手示意众人集结，三两下攀上身侧的矮小箭楼，满身满脸是血的林眯眼向东南望去，青州军营东南与正东侧此刻亦是亮起了一片火光，料想程立将军亲领的二部和季素将军领的陷阵营两部也已往中军杀去。林转头，远处，白狼头大纛已依稀可见。林正待跳下，心里忽然一惊，下意识地偏头，一道疾风擦着耳边掠过，赶紧跳下，林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耳边，万幸只是割断了头发。
身后渐渐聚集的部众皆是拄着刀喘着粗气，火光之中看得众人身上脸上刀上盾上尽是斑斑血迹。不待全部集结，林转身，举刀往前接着喊道：“兄弟们！接着杀！”
“杀！”
火起之处，浓烟滚滚，喊杀声伴着哀嚎声不绝于耳，地上的鲜血尚未完全浸入地下，便又是一层鲜血铺上，林红着眼嘶吼着一手盾挡一手劈砍，如同机关一般不停地重复着这般动作。匆匆赶来的奴隶军畏畏缩缩的被赶着涌来，却在坚盾利刃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宛若金秋永安城外农田里金黄的麦子一般被一片片收割。杀红眼的众人仿若感觉不到疲惫一般，刀起刀落之间，人头滚滚，鲜血四溅，青州军营，宛若炼狱。
林此刻已经感觉不到胳膊的存在了，度过了酸痛异常的阶段，现在只是麻木的一刀刀劈砍下去。不远处，白狼头大纛已然可见，林心却陡然沉了下去。看着从东方和东南涌来的各部众人，林顾不得抽出刺入牧奴胸口的横刀，一盾撞开另一侧冲上来的牧奴，冲着身后诸人疯狂地吼道：“集结！集结！”
不远处，程立和季素领着各部众亦往林出声处赶来，待聚到一起，程立喘着粗气用近乎嘶哑的声音说道：“林！”
“程将军！中军帐附近空无一人！”林单膝跪地，膝下却是陡然脱力，歪向一侧。程立赶紧上前一步扶住，此刻程立亦是感觉到了异样。
“将军，不知您二部斩获如何？”
四周的青州兵仍然在不停收割着狼狈的牧奴脆弱的生命。程立看看季素，说道：“刚刚赶来的路上我们就说过了，总共应该不到一万。”
“程将军，我一部斩杀绝对不超过四千！”林焦急道。青州三万步卒的营帐尽在整个大营的南部，北部则是如今尚在白木林外的狼骑营帐，这是下午斥候几番冒死才查探到的结果，如今已攻至中军帐前，除了流水一般不断涌上的牧奴，中军帐附近再无一人。
“不好！迅速集结！回本部大营！”程立与季素突然反应过来，猛一跺脚回头喊道。
正午军议之时，黑骑已尽皆被安排出去两面夹击驻扎于白木林前的狼骑了，此刻丰城城东营地之中，只有先登营两千，亲兵营五百，射声营三部六千以及一千四百黑骑。原本的计划是四万黑骑合击两万狼骑之后，直冲青州营东北，第二枚焰火之后，本部营中悉出，三面合击青州大营以图一举攻下。如今大将军夏逊仍坐镇营中，只怕此刻情况很是不好。
部众迅速集结往丰城东门方向冲去。林晃悠地以刀拄地站起来，锤了锤立于一旁的吴宏涛胸口。吴宏涛了然，掏出藏于怀中的小银壶，满是鲜血的脸笑得异常狰狞：“归你了。”
一口酒灌下，其实壶中也就仅剩了一口而已，林自顾收好银壶，看得吴宏涛一愣，却又见林猛地甩了甩头，高喝一声：“兄弟们！还有一口气的跟我接着杀！”
弯腰如风箱般呼哧喘气众人仿佛又被点燃了一般，一声冲天的“杀”便连已冲至牧奴群中的别部袍泽都是微微一惊。
明月愈升愈高，惨白的月光下，漫无边际的奴隶军仿佛杀不完屠不尽一般。已经记不清自己挥了多少刀的林左手持盾护在胸前，刚刚乱军中自己胸口被重重一击，痛的他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幸好只是木棒！林暗自庆幸。层层人海中，林与吴宏涛几个抱团攻在一起，只知冲杀，却不知冲到了何处，还有多少牧奴需要去一一砍倒。林麻木地挥刀，猛然听得身后一声闷哼，回头，吴宏涛拄刀僵在原地。
“老吴！”林急道。
“没事，死不了，接着冲！”吴宏涛复又站直，吼着往前冲去。
时间好似过得特别缓慢，每一次抬手，林都觉得已是用尽全身力气，可是重重挥下之后，面前还是嗷嗷扑来的牧奴。或许这次，没死在青州人的刀下，反而得死在蛮人奴隶崽子的木棒之下了，林张大着嘴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喉咙干的让他觉得每吸进一口气都是莫大的煎熬。眼前渐渐模糊，林几乎无意识的在挥着手中的横刀，肮脏的牧奴们狰狞的脸一张一张掠过眼前，只觉背后被重重一击，林眼前一黑，终是倒了下去，身下满是鲜血的地面忽觉开始微微震颤，继而愈发明显，那是战马奔腾，只是，是黑骑还是狼骑？林脑中最后一丝意识终是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