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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殇阳 十三

雨后的荒古原异常的清新,夏慎与林并肩而行,半步之后是捏着小酒壶兀自小酌的吴宏涛。营间的道路依旧异常泥泞,踩在上面咂咂作响,夏慎边走边瞟向林,欲言又止。

“殿下可是有何话相说?”却是林先忍不住这尴尬怪异的气氛,停住脚步问道。

“林兄,都与你说过多次了,私下里,咱尽可以兄弟相称。”夏慎尴尬笑道,又求救似的看向身后饮酒的吴宏涛道:“老吴,你说对不对?”

“是的,殿下。”吴宏涛答道,却未将手中酒壶收起。

夏慎扶额苦笑。

“夏兄。”林拱手道:“有事您尽管直说吧,咱好歹都是过命的交情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这就对了嘛!”夏慎喜道:“无他,今晚不妨到我帐中一聚如何?”

林讶然无语,虽说自己皮囊不错,可自己毕竟没有龙阳之好,难道传闻中皇室子弟那些不可告人的特殊癖好都是真的不成?

“吾帐中有酒有肉,此番救命之恩,吾尚未有所表示,还望林兄不要拒绝。”夏慎接着道。

林恍然大悟,抹抹额上的微汗,轻吁一口气赧然道:“原来是这事……夏兄太客气了,吾等军中袍泽,理当互助,保不准下次便是您救我于危难之中了。”

“那林老弟以为还能是何事啊?哈哈哈。”身后的吴宏涛倒似看破了林心中所想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倒是让夏慎也明白过来,大笑着指着林道:“林兄啊!想不到啊!哈哈哈!你要是有苏老太师爱女苏的倾城之姿,那我还真保不准难以自持了!哈哈哈!”

林恨恨地瞪了吴宏涛一眼,道:“老吴!喝你的酒去!”

哄笑再起,一行三人笑闹着往大营正东防区而去,这一笑闹,倒是稍稍冲淡诸人心中昨夜大败的阴影。

今夜月明星稀,月光之下的固北城却喧嚣异常,青州各部所停数万兵马尽数聚于城中,此刻满城的人喧马嘶倒是将这座新城渲染得热闹非凡。

固北城重建于天宝三年,彼时青州之主鲜于拓于乱军之中袭得金帐之主尊位,而鲜于安便是鲜于拓仅有的几位王室长辈支持者之一。待得鲜于拓坐稳青州大汗王之位,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大肆清算,王室宗亲二十余人被斩杀过半,一时间青州再次血流成河。而鲜于安则惟大汗王鲜于拓之命是从。清算结束,鲜于安便被分封至与青石城一江之隔的青州重城固北城。

鲜于安何其聪慧之人,虽有拥立从龙之功,待分封至固北城之后却自此偃旗息鼓不露半点锋芒。刚至固北,便起数万之众大肆修建,新的城主府占地百余亩,却在半年之内凭空而起。其后的十数年间,鲜于安只顾歌舞笙箫,更是如忠犬一般不折不扣地执行鲜于拓哪怕不甚合理的命令,倒是令一向多疑的鲜于拓彻底放下心来。而老一辈的青州王室中人,在鲜于拓十余年的试探之下死的死贬的贬,说鲜于安硕果仅存,倒也不为过。

偌大的卧寝之中点燃着数根儿臂粗细的鲸脂蜡烛,晃眼的白光将整个卧寝照得透亮。青色的石地板光可鉴人,中央位置铺着约莫三四丈见圆的华贵地毯。一方布满酒水鲜果的长条矮脚楠木案后,鲜于安独自一人就地坐卧,斜靠在一方叠起的绵软毡被之中,擎着玉质酒壶的手微微颤抖着。昨晚之后,这位硕果仅存的青州老王爷就如同被抽干了全部气力一般在此颓然而卧,全然不顾此刻固北城中的人喧马嘶,哪怕亲近之人问及城中守军的调动去向,鲜于安亦是三言两语打发走,似乎全然与之无关。众人皆道,老九王是因丧子之痛才这般颓然不理事,固北城城主府或许已经易主在即了。一些头脑活泛的城主府所属已然开始奔走于三王鲜于寒所居的西城城防府,开始为自己日后的前程奋力一搏。此刻的城主府,哪有昔日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景,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犹如过气的镜湖畔凝香阁头牌一般无人问津。

一袭黑影正当着鲜于安的面自卧寝外露台缓步踱入,鲜于安手一颤,酒壶自手中跌落,浓香的烈酒将鲜于安前襟洒得湿透,肥胖却一夜苍老的脸上横肉剧烈地颤抖着,未待鲜于安出声,黑影倏然飘至身前,一袭黑袍罩身的不速之客拱手行礼道:“老王爷安康,在下楚望,不请自来,还望老王爷恕罪。”却是一口流利无比的北地话语。

“楚望?”鲜于安微微定神,疑问道。

“正是在下。”楚望右手并指轻挥,一团微红如风般掠过鲜于安前襟,呼吸之间,鲜于安胸前已是干透如初。

鲜于安似乎这才安心下来,来人既不谋命,那自己自是无恙,这等神术,便是喊人前来恐怕也是枉然。于是鲜于安正襟危坐,抬手示意楚望坐至案前,继而说道:“这位大人,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老王爷言重了。”楚望倒是毫不客气的提起黑袍前摆,端坐下继续道:“在下二十余年前倒是与老王爷于狮堡有过一面之缘,老王爷贵人多忘,只怕是记不起了。”言毕,楚望倒是反客为主般地自案上取过两只玉盏摆放于两人面前,又取过一壶琼浆斟满,举盏示意鲜于安,接着道:“昔日大汗王血毒之症便是在下所医,在下犹记得当日老王爷关心大汗王安危,心急如焚,于金帐之前千叮万嘱在下务必医好大汗王。字字关切之语犹在耳畔,这一晃,便是二十数年。”

“原来是拜月神使大人!”鲜于安猛然反应过来,赶紧起身,肥胖的身子更是一揖到底,恭敬道:“鲜于安见过神使大人!昔日一别,竟未曾好好感激大人于我青州的救命之恩!”

昔日青州夺嫡之乱,鲜于拓被身侧亲近之人于酒中下毒,血毒发作,鲜于拓高烧不止,险些一命呜呼,便是被游历于青州的楚望所医。若非楚望,青州大汗王之位只怕也没鲜于拓什么事。事后楚望与鲜于拓于帐中促膝长谈数夜,却不知何故数日之后楚望便飘身离去,未留只言片语。

“老王爷言重了。”楚望起身扶起鲜于安,待二人坐下之后又开口说道:“吾观老王爷满脸悲痛,可是有何伤心之事。”

“这……”鲜于安语塞,只是取过案上满酒的玉盏,郁郁饮下,怔怔失神半晌后方才说道:“逆子鲜于立,过分爱惜自身羽翼,不顾三王军令,贻误军机,昨日被三王殿下斩于夜宴之上。唉……”

“竟有此事?!”楚望故作惊讶道。

鲜于安点头,苍老的脸上悲戚之色更甚。

“老王爷,据吾所知,您乃大汗王的肱骨之臣,更是王叔之尊,这鲜于寒有这等恶胆,敢擅斩贵公子?”

鲜于安低头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兀自饮酒,未几,那满盛佳酿的玉壶已是被饮一空。

卧寝之中一片安静,只有微微夜风穿室而过,掠得鲸脂蜡烛的烛焰微微抖动。楚望也不多语,只是默默取过案后尚未启封的酒壶启开后递与鲜于安。

“不知神使大人此来所为何事?逆子已故,身首异处,想来大人再神术通天,怕是也也无法挽救了。”良久,鲜于安不复再饮,正襟危坐后低声询问道。

“逝者已矣,老王爷还请节哀。”楚望斟满玉盏,递至鲜于安身前,继续说道:“吾虽于拜月潜修数十年,却从未听闻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术,老王爷见谅。”

鲜于安苦笑,接过楚望递上的玉盏,一饮而尽,却迟迟不肯放下手中酒盏,烛光之下,鲜于安双眼之中竟似含泪欲出。

“老王爷不必伤感,在下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却能替老王爷报此杀子之仇。”

鲜于安闻言却是一震,慌乱中放下手中玉盏,却是带倒了立于一旁的酒壶,酒香四溢,鲜于安满脸尽是惶恐,手足无措地想要扶起酒壶,却把宽大的衣袖浸湿大片。

“神使大人,您还是速速离去吧。”鲜于安声音颤抖着继续说道:“本王从未想过报仇,逆子贻误军机,死有余辜。”

见楚望仍定定地看着自己,鲜于安复又低声道:“神使大人,本王真无报仇之心,您的话我也不会传出去,三王行事狠辣,您就当没来过此处吧。”

“老王爷,在下一直心有疑虑,想当初,老王爷亦是雄心壮志,便是比起上任大汗王亦不遑多让,为何得鲜于拓分封固北城之后却如同被抽去了精气一般甘于平庸?”

“大人还是速速离去吧。”鲜于安双唇微抖,脸色更如宿醉之后的煞白:“本王已没几年好活的了,便让本王在此终老便好,什么报仇,什么雄心壮志,本王一概不知。”

“笑话!老王爷难道摄于鲜于寒淫威,连丧子之仇都不敢报了?”楚望喝道:“在下听得令子鲜于立有勇有谋,乃是老王爷最为宠爱的儿子,难道爱子无故命丧他人之手,老王爷您也要忍气吞声,甘负懦夫之名?青州乃蛮族后裔,个个血热似火,这等大仇都隐忍不报,老王爷,您愧为人父啊!”

鲜于安颤抖的手刚握住酒壶,正准备斟酒,闻言却是怔住,未曾言语,双眼之中所含泪水却是潸然而下。

楚望继续道:“昔日老王爷亦有拥立从龙之功!他鲜于寒如此不念族中之亲,对待族中同辈兄弟尚且屠刀相加,只怕明日屠刀就会落到老王爷您的头上了!”

楚望起身,拱手揖礼道:“在下言尽于此,老王爷且自思量!”说罢便转身意欲离去。

“大人且留步!”身后,鲜于安绝望嘶哑的声音传来。楚望却是脸上微笑闪过,待得转身,却又是一脸愤然。

“神使大人,本王何尝不想报仇!只是鲜于寒势大,如今更是手握重兵,本王报仇无门哪!”

“老王爷还请安坐,待在下细细道来。”楚望上前,扶鲜于安坐下,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如今乃是大夏征北军监军,此行,专为老王爷献计而来。”

鲜于安骇然,想要起身,却被楚望双手压下:“老王爷还请稍坐片刻,待在下细说与您听。”

看着楚望萦绕于指间的血红微芒,鲜于安只得重新端坐。

“在下身为大夏征北军监军,一为破城,二为解老王爷之忧而来。”楚望坐定,依旧淡然地取过酒壶,缓缓斟酒,接着说道:“当然,此破城非彼破城,王爷需手刃杀子仇人,吾征北军欲血青州不臣之耻,此二者看似不相及,却同系于一人之身。”

“鲜于寒?”鲜于安问道。

“正是!”楚望将斟满的酒盏递上,接着说道:“在下知固北城数万守军仍在老王爷之手,只要你我里应外合,鲜于寒一死,吾征北军对上亦有交待,而老王爷也可报此深仇大恨,此一举两得之计,不知老王爷以为如何?”

“呵呵,只怕取了这固北城,本王再也无立锥之地了吧?”

“老王爷此言差矣。”楚望淡定道:“届时固北城既得,在下以我拜月教担保,固北城城主仍是老王爷您!”

“是我又如何?我固北城南有邺城相连,北与青石城隔江相望,难道本王还能指望尔等在此一直驻守?”

“老王爷何不多想一步?”楚望端起玉盏,幽幽道:“你我合兵一处,取了邺城,与青石城隔涌江划江而治,届时,您可就是我大夏朝南青州之主!绥城地处偏僻,取之亦有何难?”

鲜于安顾不得饮盏中之酒,只是埋头沉思。楚望见状,也不催促,仍是不紧不慢的饮着盏中美酒。

“本王怎知你夏朝不会在攻取我固北城之后过河拆桥?”

“有此大夏皇帝陛下圣旨及吾拜月教千年信誉作保!”说话间,楚望自袖中抽出一卷明黄圣旨,郑重递与鲜于安。

鲜于安接过圣旨细细观看数遍,便再次低头沉思,楚望正襟端坐,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鲜于安。约莫盏茶功夫,鲜于安骤然起身道:“好!本王便赌他一赌!七日之后,西城门城楼之上王旗变换之时,便是我开门迎大夏诸军之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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