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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 二

残月如牙,却异常皎洁,华灯初上,镜湖之畔已是喧闹一片。不同于永安长街沿街两侧的莺莺燕燕与觥筹交错,在靠镜湖北岸湖面所架设的蜿蜒回转的西子长廊上却是静静悄悄。西子长廊为明帝夏睿在位时所建,距今也有了百余年历史。永安人口口相传,西子长廊乃是明帝夏睿为爱妃夷氏所建,昔日明帝西巡白鹿原,途中见一妙龄女子溪边浣纱,待回头,身后荷花微波中轻摇,浣纱女倾城之姿令夏睿神魂颠倒,遂召入后宫,是为夷妃,因其为明帝西巡至中州之西所得,是为后人皆称之为西子。夷妃喜莲花之洁,故明帝夏睿便命人于镜湖之北修建长廊,名曰西子长廊,又遍植莲花于长廊两侧,只为博佳人一笑。到如今,百年沧桑,年年岁岁花犹在,岁岁年年人不同。

时值六月,正是莲花盛开之时,应是

绿柳新蝉香熏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白玉含红拢成群。

长桥残月轻语声,细水依旧,菡萏新生,不见当年浣纱人。

长廊之上,莲花之畔,苏螓首低垂,偎于幽子期怀中,静静不语,只有胸前挂着的月尘珠闪烁着微微红光。皎皎月明,罩着白衣素袍耳厮鬓摩的二人,又岂是神仙眷侣四字所能比拟。

浮尘三千,几多纷扰,若此为伴,花自安好。

莫道沧桑,遑论海角,死生契阔,与尔终老。

待得夜深人静,只余新蝉轻鸣,长廊上的二人已经各自归去,拜月永安卫所后院的小楼之上却依旧亮着烛火。案几之后,陆希景几次提笔,却无奈叹息着一次次搁下,末了,却是案几之上的酒盏空了一回又一回。

七月初一,乾清殿上的朔朝会如期而至。六月宫中治丧罢朝,今日乃是新皇即位之后的首次朝会,新皇初临大宝,自是意气风发,文武百官分半而立,奏对如流,却是一番朝气蓬勃之象,倒是立于左侧文官之首的陆希景与苏谨身却似老神不在一般。陆希景在前,依旧黑袍罩身,今日却是低头不语。苏谨身在后,斑斑白首,却是怔怔看着眼前龙椅之上的新皇,似是亲切,却又茫然。

时至午时,朝会结束,齐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殿中诸官各自散去。待苏谨身怅然步出乾清殿时,回头却见陆希景正随着他,缓缓踱步而出。苏谨身转过身,却是陆希景率先发话。

“苏兄,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陆希景除去罩于头上的黑袍罩帽,缓缓说道。

“吾又何尝不知……只是……”苏谨身长声叹息,看看此刻已然空无一人的乾清殿,怅然之感更甚。

“不知苏兄午后可有闲暇?”陆希景不再劝解,抬头对苏谨身问道。

“闲散之人,自是闲暇颇多。”

“那午后吾至府上一叙,可否?”

“自当扫榻相迎,却不知陆兄是否有何要事?”

陆希景欲言又止,最后方才低声说道:“罢了,还是午后至府上细说吧。”说罢便拱手揖礼告辞而去,剩下苏谨身伫立原地,却心生不安。

午后,陆希景如约而至。苏府苏谨身的书房之中,苏谨身与陆希景分坐黄花梨竹叶纹方桌两边,桌上无酒,却是六月新茶。滚水之中翠绿的茶叶渐渐舒展,渐渐沉底,端坐一旁的陆希景却迟迟不发一语。

“陆兄?”苏谨身轻声唤道。

陆希景却是微微一惊,随后答道:“兀自失神,倒是让苏兄见笑了。”

“不知陆兄何事烦扰至斯?”苏谨身低声相询。

“苏兄,此事关乎你我两家,更关乎我拜月将来。”陆希景苦笑,径自伸手去取桌上的茶壶,失神之下却被滚烫的壶壁烫到,赶紧缩回了手。

苏谨身心中不安更甚,起身默默取过桌上的巾帕裹住茶壶手柄,将陆希景身侧的茶盏斟上。接着说道:“陆兄不妨明言。”

“苏兄可知修行之事?”见苏谨身摇头,陆希景接着道:“修行亦与苏兄钻研文道相通,首重个人之资。”

陆希景端起茶盏,对苏谨身抬手致谢后继续道:“吾拜月修行亦重天资,只是这天资又有所不同。领悟是一方面,本体之资却更为重要,若先天为亲月之体,则修行可事半功倍,若为斥月之体,则修行寸步不得进。”

见苏谨身满脸疑惑,陆希景接着道:“吾忝为亲月之体,修行至今有所得已是殊为不易,幸得吾儿子期却是虽万万人而不得其一的朔月之体,亲月之能胜吾百倍千倍,子期自幼聪颖过人,又有着朔月之体,这便是吾对他寄予厚望的原因。”

“苏兄,你可知,子期在吾眼中,便是吾拜月的将来!”陆希景搁下茶盏看着苏谨身说道。

“子期天资过人吾早就知晓了。”苏谨身仍是疑惑,心中不安却是更甚:“只是子期有这天资对你我两家不是好事么?”

陆希景摇头,这一摇头,却让苏谨身心头一惊。

“苏兄可知禁月之体?”陆希景说罢直接苦笑摇头,接着道:“禁月之体在吾拜月教中便如同噩梦般的存在,虽知者甚少,可知道禁月之体的人闻之色变。”陆希景低头,看着自己对握成印的双手,继续说道:“若禁月之体与修行拜月法术之人接触,轻则功力尽失心窍崩坏,余生只得苟延残喘,重则引得修行之人体内月力汹涌,爆体而亡死无全尸!”

“吾这般说苏兄可曾明了?”陆希景满脸苦涩说道。

“可是这又与你我两家……”苏谨身起身急道,却突然觉得心沉到谷底,怔住半晌才缓缓说道:“莫非,儿竟是你所说的禁月之体?”

陆希景满脸苦涩地点头:“当初赠月尘珠与儿时吾便发现了,犹不死心,遣人去云州寻得同门师弟加以验证,结果却……”

苏谨身浑身僵住,接着竟似被抽去全身精气一般,瘫坐到椅子上。

书房之中只剩一片死寂。方桌两边,斑斑白首皆是垂头不语,桌上的茶水自滚烫慢慢变得微凉,却不曾有人去动它分毫。

不知多久,只知来时艳阳当空,此刻书房窗户却已被晚霞染红,书房中静坐的二人竟是丝毫未动。待得书房中渐渐暗下,苏谨身却是抬头,想要站起却双腿酸麻无感,赶紧伸手撑着住桌面。陆希景见状起身,赶忙扶住险些跌倒的苏谨身。

“陆兄,吾有一事相求!还望陆兄万万答应!”

“苏兄且说。”

“吾脸相求!请陆兄割爱!让子期不再修行拜月法术!”苏谨身移开手臂,双腿犹自颤抖着对着陆希景深深一躬鞠下,凄声道:“吾亦深知子期于陆兄的意义!可是……”

“小女福薄,自幼丧母长于深院,如今终遇可托付之人,陆兄应当看得出来小女对子期早已情根深种,若是这般终了,我怕我那可怜的儿此生再无祈望可言!”苏谨身仍是躬身,却不待陆希景说话,接着说道:“陆兄!吾平生未求一人!若是可以,吾便舍了这身骨跪地相求又如何!”说罢便屈膝欲下。

“苏兄!”陆希景扶着苏谨身的双臂发力,欲将苏谨身扶起,却不料苏谨身屈膝气力之大,险些将他带倒。待将苏谨身硬摁到椅子上坐下,才接着道:“苏兄!吾岂能不知子期与儿用情之深!”

“实不相瞒!子期唯恐吾阻其交往,修行之用心胜过之前数倍!只为向吾证明他与儿相处不曾耽误修行不曾辜负于我!”陆希景走到一旁却不坐下,接着道:“子期对儿何尝不是用情至深!”

苏谨身抬头,却是满眼希翼地看着陆希景。

“苏兄,子期虽说是吾拜月的将来,可是首先,他是吾义子!我待他如己出!若是可能,成全他又如何!吾再立一人培养便是!”

“可是苏兄不知!哪怕子期不再修行!哪怕子期散去全身修为!可朔月之体与禁月之体天生相克!二人若是强行长久在一起,子期不得善终!便是儿亦不得善终!苏兄!求我又有何用!若是相求有用!我便是屈膝跪求于你又有何妨!”陆希景怒极,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桌子完好,桌面的茶具却是震得稀碎,茶水四溅,溅得满桌狼藉。

书房外终是暗了下去,天上无月,书房中亦未掌灯,昏暗中,只得两位老人分坐方桌两侧,一位垂首以肘撑着桌面,浑然不觉桌面的茶水已浸湿衣袖,一位靠着椅背,双目紧闭,便是桌上的茶水滴落鞋面也未曾动弹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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