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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 四

书房中,苏谨身与陆希景仍如昨晚那般分坐方桌两侧,几步之外的小火炉上,茶水已是烧开,蒸腾的水汽不时顶起茶壶盖子,咕噜作响。陆希景双眼微闭,脱去黑袍的他那张看着可怖的脸就那么头靠椅背微微仰着,一语不发。

“陆兄昨日还好好的,怎今日就变得这般……伤重?”苏谨身疑惑问道,只是没继续往下说。

“是今日怎就变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吧?”陆希景依旧闭着眼,苦笑道:“这无甚不可说,若非吾昨晚故意引动旧疾,子期又怎会依吾之言速速离去前往云州?只是未曾料到引发旧疾会如此严重罢了,唉。”

苏谨身闻言不语,若不论及拜月与北辰的立场之争,只论对儿女之情,陆希景也不过就是个与他苏谨身一般无二的可怜老儿罢了。

“还是想想一会儿来了该如何启齿吧……”陆希景叹息道。

书房之中复又安静如初,茶水壶中滚开的声音愈烈,苏谨身目中空洞,无心顾及,陆希景却按捺不住并指挥出,红光闪过,茶壶之下炭火熄灭,陆希景收手,却是猛地咳嗽出声,待手中巾帕移开嘴边,巾帕上已是殷红一片。

门未关紧,苏门口问过之后便直接推门而入,见苏谨身与陆希景皆是静坐椅上,不觉心中生疑。见炉上茶壶水汽蒸腾,便取了厚实巾帕裹着壶柄,将方桌之上的茶泡上之后方才款款走到二人身前,屋中琉璃灯置于一旁书案之上,且并未调得多亮,苏这才看清陆希景脸上血色虬筋蔓延的可怖之状,不由万分心惊,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对着二人盈盈万福之后说道:“不知父亲与世伯唤儿前来可是有事?”

苏谨身抬头,欲言又止,陆希景抬手指了指二人之前的座椅,睁开眼睛说道:“儿且坐下说话吧。”

苏依言坐下,看着陆希景却又说道:“世伯旧疾复发严重如斯,理当多多静养,若有吩咐,儿自当前去,怎可让世伯再奔走受累。”

陆希景心中一暖,苏这样知书达理温婉细心的儿媳到哪去寻,若无那等破事,她与子期本该是多般配的神仙眷侣,眼下却只能无奈摇头却道无妨。见苏胸前所挂月尘珠依旧红芒闪烁不停,陆希景不由心中又是一紧,接着急急对着苏问道:“儿,近日身体可有不适?”

苏疑惑更甚,细思片刻才细声说道:“只是偶有胸闷气急之感,想来是夏日渐热,气候变化所至。”

话毕,陆希景与苏谨身却是瞬间坐直了身子,陆希景紧接着便问道:“可是感觉心口憋闷,气急气促,手足虚汗乃至浑身麻木?”

“世伯怎知?”苏脱口而出。

陆希景起身快步走至苏面前,在苏满脸疑惑之中,伸手取下悬于苏颈间的月尘珠,不见陆希景有别的动作,只是将月尘珠握于手中紧紧一攥,待月尘珠放至方桌上之时,已是黯淡下去,不复之前的红芒微动。不知何故,苏此时却只觉着像是一道束于周身的无形禁锢被打破了一般,说不清道不明,却是周身陡然一松。

陆希景长吁一口气,原本煞白的脸色却似又惨淡几分,待坐下闭目片刻后方才再次睁开双眼,看着苏,半晌才说道:“却是老夫害了儿啊!”

苏心中似有几分了然,看着静坐跟前一言不发且眉头紧皱的父亲,以及只余长长叹息的陆希景,疑惑之余,不安却陡然跳上心头。

“儿,你与子期可有授受乃至过分亲近之举?”却是苏谨身郑重问道,见苏赧然垂首,心中却愈加着急,只得接着道:“儿!此事非同儿戏!不是弄儿女之姿之时!”

苏何等聪慧之人,见父亲问及,只得默默点头,峨眉紧锁,不安已是充斥着苏心间,仿佛下一瞬便是末日将至。

“儿,世伯且问你,亲近之时,子期可有异常之状?”却是陆希景尽量平定心神,轻声问道。

问话及此,苏终是心中了然,冷意已充斥全身,刚刚如常的脸色眨眼间便是一片惨白,却仍是低声回话:“一是玉宫之行赏月那晚,一是前夜西子长廊之上,幽郎脸色不佳,只说体内月力沸腾,道是……道是紧张所至。”

此话一出,便是苏谨身与陆希景也觉如坠冰窖,原本二人心中仍存的那一丝希翼,此刻也被苏的回答击得粉碎。苏谨身闭口不言,陆希景垂在腿上的手屈指一下一下敲着膝头,亦是一语不发。

书房中书案上的琉璃灯又似暗下去几分,方桌上,苏刚进来时冲泡的茶水已然凉透。昏暗的书房中安静的无一丝声响,更如一丝暖意。

好半天,苏见面前二人仍是沉默,似下定决心一般,强自振作起身走至桌前,双手微颤地拿起早已凉透的茶壶,话音已是带着哭意却又坚决地说道:“茶水已凉,不堪饮用,儿去将茶水倒了去,壶中空空总好过误饮伤身。”

苏谨身闻言只觉心中酸楚难耐,起身抬手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长叹一声垂手瘫坐下。陆希景又何尝不知苏话中之意,胸中酸楚只怕并不少于苏谨身,起身想取下苏手中茶壶,却不料茶壶被苏握得甚紧,只得将悬于桌上的茶壶摁至桌上,当下便将昨夜与苏谨身所说一一道出,虽无奈至极,却也未有只言片语的隐瞒。

具体苏听进去多少,陆希景并未可知,只是看着眼前的苏兀自站着怔然不动,握着茶壶的双手犹自颤抖不停,双目早已是一片朦胧,眼泪如断了线的剔透珍珠般滚落精致却已苍白的脸庞。怔怔然问出一句“当真无解吗?”,便是心硬如陆希景,此刻也是心中猛然抽搐,心痛难抑。见陆希景闭眼摇头,苏只觉心中所执骤然崩塌,胸口如被千钧巨石击中,一口腥甜涌上喉头破口而出,脑中更似万枚尖锥刺来,剧痛欲裂,眼前一黑身子便软倒而下,耳畔最后的声音便是二老听着声如蚊蚋却急切万分的惊呼。

月沉日升夜始去,日落月现还复来。整整一日,苏府西北角的静雨楼中俱是人进人出,慌乱不已,待得夜幕降临,方才渐渐归于安静。苏悠悠醒来,脑中仍是刺痛不已,一声痛苦呻吟传出,却是惊醒了一旁坐于床沿拄着头瞌睡的柳欣瑶。

“小姐,小姐,您醒了?”柳欣瑶低声呼道。

苏缓缓睁眼,艰难侧过头,妆镜之前,红烛微微摇曳,看着光洁的镜面,苏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眼圈一红,一层水雾又是浮上眼眸。

“小姐。”柳欣瑶伸手握住苏露在被外的手,细声道:“小姐,您终于醒了,我这就去告诉老爷和国师大人,他们还在楼下着急呢。”起身正待出去,却听楼梯上急切的脚步声响起。

“儿!儿!”苏谨身径直推门进来,走至床侧坐下,紧紧握着苏的手说道:“儿,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可怎么办啊!”说话间双目已是一片通红。

陆希景挥退柳欣瑶,方才取下头上的黑袍罩帽。将将一日,二人俱是脸色灰败,似苍老至迟暮一般。

“儿不孝,让父亲与世伯操心了。”苏虚弱地缓缓道,欲起身,却被几步上前的陆希景抬手轻轻制止。

“儿……”陆希景欲言又止,想开解又唯恐触动苏伤心之处,看着苏眼前的模样,心头酸楚难耐,几欲转身,却终是停住,最后只是微颤的声音对着苏说道:“儿举世无双,只是子期无福消受,天道何其不公!”

“若蒙儿不嫌,今后儿便是我陆某义女,有老夫在一日,定不让儿受得半点委屈!”陆希景看着苏,郑重说道:“天下俊杰良多,老夫就算穷极余生,也定为儿寻得佳偶良配!”

“儿多谢世伯美意,只是儿心中自有主张,世伯旧疾复发还为儿如此操心,儿感激不尽,天色已晚,世伯也需早些归去歇息了。”苏双目紧闭,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潸然而下。

“儿……”陆希景刚欲接着说话,却被苏谨身打断。

“陆兄,够了,儿既已醒来,你也可以放心回去养伤了。”

陆希景开口欲言,最终却只得一声长叹,转头往外走去。

“父亲也去歇息吧,孩儿无事,只是心中烦乱,父亲且让孩儿一个人安静片刻吧。”

苏谨身默然点头,只得叹息着与陆希景前后脚出门离去。

房中只剩摇曳的烛光与蜡烛燃烧极轻微的哔剥之声。苏睁眼怔怔看着屋顶,眼前尽是幽子期含笑的面容,闭眼,那人却又在心头出现。那镜上的流光,那冰镜台上的柔情,那字字相守永不离,那句句白首伴终老,那一声“待吾归来之日,便是娶你之时”,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不知不觉间,泪水又似细流,自眼角汩汩而出。

花前月下两相从,却似云烟散随风。

山盟海誓情自切,缘起缘灭一场空。

万念俱灰泪满瞳,只怨天道殊不公。

愿舍此身长相去,化影伴君共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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