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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当空 十九

豪奢无度的织锦帐门应声掀开,古羽滕一改往日的邋遢,反倒是装束整齐的令闻声起身的鲜于寒都吃了一惊。原本杂乱的头发被柳木簪整整齐齐的束于头顶,虽满头斑白,却多出了几分神采。原先从不离身的破旧羊皮袄此刻竟也是换成了干净整洁的素色长衫,只是长衫有些肥大,罩在此时愈发骨瘦如柴的古羽滕身上,颇有些格格不入。原先一张老脸虽满是褶子,可看着还算是精神矍铄,只是眼下脸色异常苍白,反倒更显垂暮之年的老迈与孱弱。

“老师……您这是?”鲜于寒快走几步上前扶住古羽滕手臂,将他引至幽子期面前安稳坐好,便恭敬无比地跪坐到古羽滕侧后方。

“鲜于,你且先出去吧,我和国师有些事要谈。”古羽滕扭头面向鲜于寒笑道:“本事无不可对人言,只是要说的都是些老夫的私事,老夫年不久矣,给老夫留点面子吧。”

“老师言重了,学生这就退去,只是……”鲜于寒站起对古羽滕微躬道,只是看向自顾饮酒不停的幽子期却仍不放心。

“你且自去吧,国师不会对老夫如何的。”古羽滕仍是满脸笑意道:“更何况若是国师想要做些什么,鲜于你也帮不上忙不是?”

鲜于寒闻言不再言语,躬身退至大帐帐门便转身离去,只是临去之前扭头对幽子期的一瞥满是警告之色,其意不言而喻。

“不知我是该称您大祭司,还是师叔呢?”面对鲜于寒的警告眼神幽子期明显不屑的一笑,待他离去便执着玉壶与琉璃盏起身跨过金丝楠木矮几,行至古羽滕所坐案前盘膝坐下问道。

“时日无多啦,能多听一声故人之后的称呼便多听一声吧。”古羽滕笑道,刚想取过案上玉壶给自己斟酒,却被幽子期抢先一步将盏中斟满。古羽滕举盏相邀,仰头便一口饮酒盏中烈酒,咂一下嘴自顾道一声痛快。

幽子期饮完,搁下酒盏便定定看着犹在回味的古羽滕,古羽滕面色煞白,只才一杯饮下脸颊上已涌上异常的红晕,执着琉璃盏的手亦是颤抖不停,想来真如他自己所言,已然是日薄西山命不久矣了。幽子期一时怔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举手摘下头顶的罩帽,便又拿起所剩无几的玉壶,自顾给二人面前的酒盏斟满。

见幽子期满头如雪长发披散在脑后,古羽滕竟是瞬间满脸愕然,急急伸出手摁住幽子期执着玉壶的手急急说道:“贤侄!能否如实相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幽子期苦笑,手上稍一用力便挣开古羽滕的双手,待将酒盏斟满,才接着缓缓说道:“师叔何必惊讶,小侄只是一介凡人,难免被俗世所扰,自废修为后再恢复过来就是如此了,当不得师叔这般关切。”

“什么时候拜月掌教也能自称凡人?也敢自称凡人了?”古羽滕不再看向幽子期的白发,取过斟满的酒盏一口一口慢慢饮着,待得饮完抬头,却发现幽子期只是定定坐在自己对面,把玩着手中琉璃盏,一语不发。古羽滕长叹一声,取过原本案上盛满烈酒的玉壶对幽子期微微示意,待幽子期放下琉璃盏方才慢慢开始说道。

“大师兄的事我听说了,虽不完整,但斯人已逝,便不再谈及了。”古羽滕缓缓的往幽子期面前盏中斟着酒缓缓说道:“老夫料想我那大师兄从头至尾没跟你说及我这个师叔吧?你刚刚问我该怎么称呼我,我便料到定然是小安子将老夫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都一一告知于你了。”

见幽子期取过酒盏微微点头,古羽滕咧嘴一笑,举盏相邀正欲说话,却被幽子期伸手拦住正送向嘴边的酒盏道:“师叔若是还想多活些时日,还是不饮为妙。”

古羽滕哈哈一笑,绕过幽子期的手一口饮下,似是回味一般咬牙闭眼一阵,半晌才睁开眼睛说道:“哪有那么多顾忌,生得不痛快,活得不痛快,若是连死都不痛快,那老夫这辈子还有何快意可言?”说罢便哈哈大笑。

“师叔,恕小侄冒犯,难道十五月圆之夜师叔也杀得不痛快吗?”幽子期上身微微前倾拱手对古羽滕说道。

古羽滕闻言一怔,继而笑得更大声,好半天才低头捂着嘴连连咳嗽着停下来,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赤红。看着脸上微怒的幽子期,古羽滕仍是满脸笑意地取过案上玉壶,待斟满后才缓过一口气接着说道。

“贤侄,作为现任拜月掌教,我拜月教旨你该是再清楚不过的吧?”古羽滕慢悠悠饮过一口说道。

“我拜月教?”幽子期满脸生疑道:“师叔不是脱教而出,去当了青州蛮族尊崇无比的大祭司吗?”

“我那大师兄果然没跟你提过只言片语啊!”古羽滕似是遗憾地接着说道:“当年大师兄在我们师兄弟四人当中德望最高,又是除却师尊之外我拜月教中术法第一人,我脱教而出前往青州,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这是我与大师兄之间的约定,你不知也不怪你。”

幽子期愕然,紧紧问道:“师叔!此话怎讲?”

“我拜月教旨言称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大师兄接任掌教,自是为大夏国师,有他总揽大夏朝纲,虽能促破立之势,但不免局限于大夏国内。而我脱教前往青州,虽于教中老人之中口碑不堪,却能在青州行我拜月该行之事,两处用力之下,何愁破立之局不开?”

“师叔,当初义父与我说及教旨之时,我曾问过义父一句,难道一定要行破立之法方能造万物之盛吗?义父当时勃然大怒,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我斥责得体无完肤,敢问师叔,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你既称我师叔,我便托大直接喊你子期吧。”古羽滕早已饮尽琉璃盏中的酒,又取过玉壶缓缓斟酒,接着说道:“子期,你可曾观史书之中对于前朝,也就是武帝夏殇立国之前东西陆的描述?”

“小侄自是知晓。”幽子期接过古羽滕手中玉壶给自己斟满后放至身侧答道。

古羽滕见状晒然一笑,接着说道:“那子期你觉得是武帝之前的奴隶满地屠杀不断好,还是武帝之后的井然有序欣欣向荣好?”

“自是武帝之后的局面更好。”幽子期通读史书,自是知晓这些。武帝之前,只论中州,史书中所记载的全然是法纪不存,屠戮不禁,暗无天日,民不聊生。所以武帝立国之后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更是废除了沿袭数百年的奴隶制度,使得人人有田耕,人人有衣穿,这才有了大夏之后百年的繁荣。只不过自宣帝夏渊开始,帝王安逸不事朝政,百官奢靡贪腐无度,层层盘剥自上而下,才有了怀帝夏祯之时陆希景所言的破立之势。只是制度使然,就算荡清朝堂梳清百官,奈何人心已是如此,就算再如何纠正,也不能将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污浊去除。

“那子期你且看看如今的局势,若只是变更律法,能将这一切扭转回武帝刚刚立国之时吗?”

幽子期哑口无言。

“不仅中州如此,青州、云州、灵州,那处不是这般?”古羽滕似是异常珍惜手中的烈酒,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滋着。

“师叔所言不无道理。”

“岂止是不无道理?”古羽滕定定看向幽子期道:“本就是这般道理!”将盏中余酒一口饮下,重重地将琉璃盏搁至矮几之上,古羽滕颇为激动接着说道:“子期!你是如今我拜月教掌教!岂是凡人!便是我拜月中所有秉承教旨之人皆不是凡人!使者二字说着虽玄乎其乎,可自古而今,子期你可曾见到我拜月长老等人为一己私欲而擅动?可曾见有一行走于世的使者贪图富贵荣华而奢侈无度?”

“老夫知晓你孤身前来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那八万守军而来。”古羽滕慢慢平复下来,指着幽子期身侧的玉壶勾勾手指。幽子期无奈,只得取过玉壶将古羽滕盏中斟满。

“子期,师叔我已时日无多了,若是好不容易串联起来的青云二州联军就此停于宁海城之前,就此止住好不容易才开启的破立之局,师叔我不甘心哪!”古羽滕拿起琉璃盏,看着盏中波光荡漾的酒水怔怔说道:“我自是知晓大夏军中能人已出,如今大好的局面,若是因为青云二州联军止步于此,那位面太可惜了。”

“没有破哪有立,子期你又怎么能确定再立之后的东西大陆不会比现在更好,不会更加繁盛更加秩序井然欣欣向荣?”

“我等或许只是世人口中擅启战端的罪人,留下的可能只有千古骂名,可没有我拜月教,哪有武帝的立国,哪有之后的国泰民安,哪有愈加平等的世间法则。”

“老夫已不久于世,只愿凭一己之力将这好不容易才开启的破立之局延续下去!”古羽滕陡然仰头将满盏烈酒灌入喉中,嘶声吼道:“老夫纵死不悔!”

帐外的鲜于寒闻得帐中嘶吼,赶紧疾步跨入帐中,却见幽子期默然不语,自顾垂首看着手中琉璃盏,而古羽滕却是脸色赤红粗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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