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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当空 三十三

北地荒古原之上的战场,料来是紫雨羽箭已使用殆尽,又或者是青州狮堡主人鲜于拓再不肯舍下本钱去剿灭固守固北城的征北军,现在天气愈暖,反倒是愈加平静下来。夏慎林数次发动攻势于青州桥上,每每击穿桥北敌阵便退守桥南阵地。往复几次,青州蛮军也学聪明了,眼见神弩营推阵往北,青州守军便弃桥头堡而去,待远远看得征北军退去,方才敢回到原先阵地处。如此一来,这几次小摩擦终是未能激化升级,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一粒小石子,荡起一圈涟漪之后便又复归平静。

阳城城北,淮河南岸的青云二州联军营地之上白绸飘扬,一片缟素哀伤气息。相比于前几日联军的猛攻不断与叫嚣气焰,如今的联军就如同被阉割之后抽去了精气神的壮硕野猪一般趴伏着自顾哀伤。

联军营地中军大帐之内一片肃静,白绸所制的挽帐密密麻麻悬在大帐内四周,大帐正中央,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被漆得通体纯白,而瘦小的青州大祭司古羽滕,已静静躺在其中三日了。古羽滕去得突然,前一日晚间还精神十足地和鲜于寒以及云州大将姬舆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第二日早间见平素总是起得颇早的大祭司迟迟未出门,呼唤良久亦不见回应,待回禀大帅鲜于寒后,后者入得古羽滕帐中才发现青州一代大祭司已然驾鹤仙去。仓促之下买过宁海城富户家中所备的寿材,才得以安放古羽滕遗体。五月的阳城已趋于炎热,未防止大祭司遗体腐坏,棺木四周掘出一圈两尺深的水沟引向帐外,水沟之上则架着自宁海城富户家冰窖之中取来的整块寒冰。帐外艳阳高照,全身缟素的帅帐亲兵们浑身早已被汗湿透,而通往帐外的水沟中的潺潺流水却散发着丝丝寒气,随着冰块不断的被送入帐中,帐内这才得以始终保持着如寒冬一般。

“大凉国大祭司古公羽腾之灵位”,棺木前祭案之上,古羽滕通体漆黑的灵牌上赫然以白色羽族文字书写其上。青州蛮夷向来不注重丧礼之仪,哪怕是王族中人过世,最多也只是请来祭祀念上一段深奥难懂的悼词,便将遗体付之一炬,尘归尘土归土。而青州百姓,更多的则是以天葬来终结自己的一生。可大祭司古羽滕离世,大帅鲜于寒却坚持以云州羽族的丧葬礼仪来操办,更是请动被人称作儒将的姬舆邑来亲自主持。众人包括姬舆邑俱是不解,不过碍于鲜于寒的坚持以及他本身的威望,众人只得从命。

祭案之前,鲜于寒全身缟素,一直以嫡子的身份跪于灵前。原本因脸上那道伤疤平添的阴冷肃杀之气却已被连日的不眠不休磨去,如今看上去,红肿的双眼以及疲惫的倦容,这位青州声名显赫位高权重的王爷似乎只在数日之间便生生老去了十数岁。

“大帅……立将军回来了……”鲜于寒看着祭案上古羽滕的灵牌兀自神伤,却听得身后亲随低声禀报道。

“传。”鲜于寒开口已是一阵嘶哑。

“大帅……”身后亲随却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还有何事?”鲜于寒转头,通红的双眼正对上身后亲随畏惧的目光,骇得那亲随赶紧噗通跪倒颤抖出声。

“大帅,立将军此刻已在旁边帐中,情况……很是不妙……夏朝的使者随同而来,眼下那处已是闹作一团压制不住了。”

鲜于寒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酸麻不已,赶紧扶着祭案立住才没致瘫软跌倒。缓过好半晌,才长叹一口气出帐离去。

帐内吵作一团,却仅仅是青州口音,鲜于寒听得心烦,掀起帐帘便大步跨入帐中,正待呵斥,却心头猛然一抽。大帐正中间,一半人高的青瓷大罐中,鲜于立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正歪斜着靠在罐口,双眼紧闭泪流不止。

“立弟!”鲜于寒几步上前竟是半跪在青瓷大罐前,捧着鲜于立惨白的头凄声吼道:“立弟!立弟!”

鲜于立闻言,眼皮抖动数下才艰难睁开:“殿下……末将有负所托……自取其辱……愚弟对不起哥哥……”说话间眼泪横流,口鼻间的气息再次衰弱下去。

不久之前青州固北城被大夏征北军攻陷,固北城城主鲜于安自尽于城主府中,那位看似养尊处优却处处心系青州王庭的叔父到死也未曾有一句怨言。眼下,鲜于安一脉仅剩的独苗鲜于立在出使求和之后竟被断去四肢制成人彘送归军中。鲜于寒陡然起身,怒目瞪向青瓷大罐之后的大夏使者,原本就是通红的双眼此刻看起来更是狰狞。

“夏朝礼仪之邦!却做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莫不是以为本王不敢杀你二人!”

青瓷大罐之后的大夏使者正是苏煜与靳安二人。二人好整以暇地靠坐在阔背椅上闭目养神,似乎帐中的争吵辱骂与自己二人无关一般。眼见着帐中以北地俚语辱骂的众人身上沾泥带土狼狈不堪,显然是已在二人手上吃了大亏。听着鲜于寒嘶哑却极其正宗的中州口音怒喝,苏煜才缓缓睁眼,起身揖礼。

“不知王爷驾到,在下多有失礼,还请王爷海涵。”面对着鲜于寒的滔天怒火,苏煜脸色未变,不急不慢答道:“令弟觐见我大夏皇帝之时欲行不轨,幸得有国师相护方才无恙。王爷不问责令弟,反倒指责我大夏凶残,是何道理?”

“立将军领本王之命去商谈议和之事,怎会做行刺之事!”鲜于寒暴跳如雷:“怕是尔等故意报复的吧!”

“我泱泱大夏,从不屑行那宵小苟且之事。要战便在战场之上明刀真枪决一胜负,绝不会以妖法求胜,更不屑报复于一人身上。”苏煜夹棍带帮答道,一脸轻松之意便是连身后的靳安后自愧不如。

“更何况我大夏皇帝陛下对令弟亦是佩服有加,更以小英雄赞之,王爷若是不信,不妨亲口问问你这不知好歹的立将军。”苏煜说罢便拱手一礼再次坦然坐下。

鲜于立的暴躁脾气鲜于寒自是知晓,此刻听得苏煜所言已是信了半分。此番前往永安国都觐见大夏皇帝,使者人选鲜于寒原本另有安排,料想此时联军兵临阳城之下,无论派谁去议和之事都会颇为顺利,因大祭司之死心力交瘁的鲜于寒也就同意了鲜于立的毛遂自荐。谁曾料想竟横生枝节,出使议和的鲜于立竟遭此极刑。

“立将军纵有过错也不会违背本王之命行行刺之事!不知阁下何人,竟敢给我大凉勇士冠此恶名!”

“在下忝为大夏礼部侍郎,枢密副使苏煜。”官职却是苏煜临行之前夏肃刚刚加封。见鲜于寒仍是不依不饶,苏煜起身道:“我大夏堂堂正正自有威武,岂会因如此宵小徒增恶名?”

“不知夏朝老太师苏谨身是阁下何人?”

“正是家父。”

听得苏煜回答,鲜于寒竟脸色稍解,转头吩咐帐中众人将青瓷大罐中的鲜于立抬走之后,方才坐至苏煜与靳安对面开口道:“未曾料想如今中州夏朝竟这般硬气,本王倒是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了。只是如今我大军尚在阳城之下,你们的皇帝陛下就不担心我联军倾尽全力攻陷此城一路南下?”

“王爷怕是不知如今你青州荒古原上征北军的辉煌战果了。”

“愿闻其详。”

“王爷竟是不知?你青州邺城如今在云州明羽卫紫雨羽箭之下已变成一座死城,三万重甲铁骑被我征北军尽数全灭,如今大患已去,我朝征北军进退无阻,敢问王爷真就敢赌我大夏铁骑不能踏入青石城?”

“再有,阳城守军与日俱增,王爷难道不觉得前几日攻城愈发艰难了吗?”苏煜竟是面露微笑接着说道:“恐怕王爷帐下无力再行一次一夜灭尽八万人的壮举了吧?”

鲜于寒闻言心中一惊,面上却未有丝毫反应。

“阁下又怎知我军中无援军到来?”

“王爷既这般自信这般笃定,那在下便转述我大夏皇帝陛下一言好叫王爷知晓。”

“本王洗耳恭听。”

“无他,唯拭目以待四字尔。”

“好一个拭目以待!”鲜于寒面色骤然严肃,起身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大凉大祭司仙逝,本王已无心再战,还请使者坦言相告,南北议和之事究竟有何章程。”

“若想商讨议和之事,还请王爷屈尊随在下前往我大夏永安国都详谈。”苏煜起身正色道:“此为我大夏皇帝之意,王爷若有心促和平之局,不妨随在下觐见皇帝陛下再作商讨。”

鲜于寒怔怔不言,原以为此番议和乃是中州夏朝迫切所需,没料到自己这方竟成了被动的一方,更没料到精密部署的青州战局竟已全然破碎,而作为主帅的自己竟一无所知。

“本王自可随你入永安详谈议和之事。“半晌,鲜于寒才开口说道:”年少之时曾随十贡入永安,与苏老太师有过数面之缘,算得上是故人。今日得见故人之后,不知这位使者可否行个方便,容本王与故人之后私聊片刻?”却是鲜于寒对着靳安说道。

二人怔然,不知鲜于寒何意。苏煜犹豫片刻,方对着靳安点点头。靳安会意,起身走出营帐。

苏煜犹自不解,却见鲜于寒站定,右手握拳,拳心向内击于心口,郑重低声说道:“灼灼北辰!”

苏煜闻言如遭雷击,却极快地正身回礼答道:“佑吾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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